在通往王都唯一陆路上作窝的三头蛇跑了。
这是最近驯妖人圈子里最热气的话题。
无他。它没了,大伙的就业怎么办?
“王都之前连一个能站得出扛得住的驯妖人都没有,广募天下猎妖人,说白了就是急需人来救火的招安令。现在好了,我们大家都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来这里,没活了?哈?我看这就是个陷阱!”
一个男子义愤填膺地拍桌而起,立刻被同行的人扯着袖子用力拉到凳上。
“就缺你出头?现在不是在荒郊野岭的小破客栈,是在天子脚下王都门外!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一点就炸的。”
但好在周围坐着的都是近期赶到王都的猎妖人们,听到男子激烈措辞的人也都只付之一笑,带着点赞同的嘲讽味儿。
虽然猎妖人圈子里鱼龙混杂形形色色啥人都有,但不知是否因为环境和气氛的感染,总感觉来到王都附近后,大家之间就像凭空生出了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所有人绑在一起,并随着招募令内容的风吹草动而不断加固中。
可能这就是所谓一条绳上的蚂蚱。大家之间没有任何深刻亲情或精彩友情,有的只是些许惺惺相惜更多是来日兔死狐悲的患难情。
但这就够了。
除了一个人。尤其是在听到“荒郊野岭的小破客栈”一句后,一点都不掩饰地不满一声“啧”。然而现场嘈沸,无人注意。
何况这儿客栈大堂的空气本就算不上好,此人更是在一片“云山雾绕”中吞云吐雾,只露出披着斗篷的肩膀和搭在中指与无名指间的烟管。
随着话题的打开,另一些猎妖人也开始附和发表起自己的意见。
“我看也是。之前传闻里把那条三头蛇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结果来到这里,车马费还没赚回一文,官方布告忽然变卦,什么‘身消形匿,无所查踪’,怎么看都很可疑啊!”
“对啊,我都想今晚就回去了,夜长梦多。一路走来有各位同行结伴而行还算安心,结果这么多人到了这里,忽然说不需要我们了,唉,只怕三头蛇的一个头还没瞧见,我们这群人中就有头要挂上城墙咯。”
听到这,大家都忽然觉得空气变得阴阴的。盛夏夜里的空气潮热,由这句话带来的阴冷气实在令人后背发毛。
又是一声很大声的“啧”。这下大家都注意到了。
烟雾之中,一个明显很有岁月感的声音传出:
“还挺自作多情的。挂上城墙的头,哪一个不是曾经有头有脸的?你猎过几只妖又驯服过几只妖,就在这里把自己大脸当招牌,”
此话一出,小半人不满,大半人哄笑,还有一撮中间派左顾右盼看等会儿万一打起来了往哪躲又安全又能看热闹。
但那个声音没打算点到即止。
“王都三面环海,能到这的路线一共就这么几条。你觉得王都那群人,要真想借这个机会把我们一网打尽,还用等到贴个假布告后吗?直接安排人手守株待兔多方便,耐心一点总能蹲到落单的,一杀一个准,真不用等到我们一群人乌泱泱地凑在这里。这就跟煮大锅饭一个道理,饭少了糊锅,饭多了夹生。我要是驯妖人,真想杀你们这群货色,是宁可看到饭黑成炭也不愿意还有一粒米没熟。”
这段话字字句句都像珠子在地上蹦开的声音,不高,但清脆分明,听得众人一阵不爽的沉默。
马上就有人开口:“这还没当上驯妖人呢,就字字句句怼着说。看来打官腔唱高调这事还真是看天赋哈。”
烟雾后传来一声极大的“嗤”声,气息吹得烟管口流溢出的白烟分成丝丝缕缕披到脑后,正好露出兜帽下的半张脸。
“你不想打官腔,你不想唱高调,那你来这干嘛的,旅游?”
兜帽下被含在半边嘴角里的烟管随着讥诮的话语一翘一翘,鼻边的法令纹也跟着像烟雾条一样抖动。
“真有血性的话,你们现在就不该坐在这里,而是该在妖的老巢里为了自己自由的生活拼杀。两头下注是小聪明,首鼠两端就是自寻死路了。现在在这揣测阴谋不亦乐乎,明天被选上了别喜极而泣乐极生悲就好。毕竟保不准,现在大堂里坐着的就有官家的探子,把你们的嘴脸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话一出,大家的脸又难看了好几分。大堂里的几十双眼睛像在发出震耳欲聋的痛骂,炯炯盯着慢条斯理抽烟的那位,又不安地飞快往自己周围投去几瞥。
这人看着已经是逼近大限的猎妖人。不光光是因为其苍老的声音、嘴边的皱纹,更因为其捻着烟管的那只手——即使肤色洁白,看得出保养得当,但指节处软皱发暗的褶皱、手背上淡淡的斑点没逃过诸位猎妖人毒辣的眼。
不像脸蛋可以易容、身形可以乔装、嗓子可以伪声,手和脚的皮肤却是最能直观反映人年纪的器官,骗不了人。
那这人如此贬斥对朝廷动作心怀不满的猎妖人确实情有可原了。毕竟估计其现在最想要的东西只有朝廷给得了。
那就是寿命。
几秒后,兜帽下传出一句:“看够了没?”
不知道是谁急智应了句:“我们是看够了,就怕您老人家没活够。”
还没等到下一次眨眼,那个说话的人就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似乎是被飘到鼻孔下的烟雾给刺激的。
人在打喷嚏时睁不开眼。此人再睁眼,就看到眼前攒动着众多人头的大堂景象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张面无表情的惨白大脸。登时吓得仰脸缩头大叫,后仰跌下条凳。
烟雾大白脸看这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在满堂静默中变成了眉眼和嘴角呈三条弧线的大笑脸,发出咯咯笑声——由兜帽下烟雾傀儡的操纵者友情配音。
这烟雾傀儡一出、张扬做派一对,总算是有人认出坐的是何方神圣对着大家训话了。
“老板娘?”一个不确定的声音率先问道,“玉欢意,玉老板娘?”
玉欢意循声看去,唇角流出的一绺烟雾将挡在眼前的兜帽往后掀开。
“哟,项兴麻?你也来了。”
这下可热闹了。
在场诸位,不说十有**,至少有四五成人都吃过玉欢意开的猎妖客栈做的菜。连现在这家客栈的掌柜和后厨在听到这名字后都激动得企图靠近,然后被更激动的客人们挤开。
猎妖战力,天外有天,不提强中更有强中手,还有术式刁钻以奇致胜者。
在强者如云的猎妖人圈子里,卖妖的不少见,但卖熟妖的确实很罕见。更何况是开卖好吃的熟妖的店,既给大家提供一个交换情报的落脚点,也能从下单的美味佳妖里获取除了口腹之欲外不认识的妖类情报。
“老板娘,我前几个月就是从你店那边过来的。看你不在还以为你是出去游猎了,结果竟然是来这里!”
“怎么,我来这里还要你批准?”玉欢意翻了个白眼,眼珠转动带得眼下的细纹被抻开。
刚看清她全脸的众人互相交换眼神,一句话不敢多说。
岁月不饶人啊。
而玉欢意虽然快将眼珠子翻到脑子里,但她从耳边忽然的沉默中早就明白其他人的小心思。
如果换以前,她一定把自己烟管里吐出来的烟全进去这群人的□□里再撑开。
不过——玉欢意回想起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急速衰老,此刻的她连自怨自艾的心情都嫌多余——自己现在的脸,跟大家熟知的那张完全是两模两样。说到底,除了自己的术式风格,又有什么能让他人笃定自己是自己呢?
猎妖人的大限为四十岁。运气好的多几个月,运气差的……寿限是八十岁也没用。估计早被妖拉出来了。
而玉欢意今年三十五。原本她一直以为还有一段时间缓冲,结果作为极少数有机会“幸运”寿终正寝的猎妖人,玉欢意才发现,原来传闻中猎妖人的最后几年,生命力真的会像暑天放在厨房案板上的水灵小葱,一晚上就蔫了,只剩下缩在根部苟延残喘的水分。
她从没想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会和猎妖战斗时一样一瞬万变。
但是。
玉欢意翻完了白眼,眼珠子被泛着灰白的睫毛遮了大半、倒映着眼前众人的畸变倒影,平静的眸光一如之前几十年她坐在柜台上看大堂诸客的眼神。
但是,就像猎妖时面临的无数个生死分割点,哪怕下一秒就身首异处,只要是自己还活着的每一秒,都会站着继续出击。
“没想到这么多老熟人都来了这,”玉欢意往桌板上磕了磕烟管头,里面被抖出的烟灰跟桌面上的凹坑一起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我还以为我家客栈的常客都是硬骨头。没想到和我一样,最后还是上赶着投降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群中发出干笑声,“怎么能叫投降呢?朝廷的招募令上写得明白,符合条件入选后,虽然碗里的饭变成了公粮,但碗还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干的不还是以前的生计嘛。无非是猎妖驯妖这码子事,以前是自己千辛万苦找妖猎,现在是听人指派去咯。”
“确实。而且以前是揭告示拿妖换悬赏,猎不到妖就没饭吃;要真成了驯妖人,基本都是成队行动,就算没歼灭妖,顶多被扣钱。留得命在,还怕他们真不给饭吃饿死我们吗?”
玉欢意实在是觉得有点搞笑了,道:“我说,怎么正话反话全被你们说了?刚刚怀疑三头蛇没了是朝廷阴谋的是你们,现在列举驯妖人福利好处的也是你们。看在不少人光顾过我店的份上,我送你们一句话:动荡之中,最忌首鼠两端。”
兜帽戴着时和摘下后,玉欢意的话都是这么一针见血而不留情面。但确认了身份后,许多人听着这些话就没那么刺耳,甚至有些人还听出忠言逆耳的味道。
但肯定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我说大姐,”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挤到较前面的位置,大声说道,“你年龄大辈分高资历深是不假,训我们这些小辈两句我也认了。但我怎么觉得,你从一开始就向着朝廷说话呢?这还没进去呢,我们说几句也不犯法吧?犯不着这么上纲上线的呀。”
玉欢意低头吸烟,没抬眼看这小伙子。也没说话。
周围人基本没大声讲话的了。偶有一两声窃窃私语和低笑,出现的时间短得难以抓住。
这小伙子见她没话反驳,语气也软乎下来一点,接着又说了几句:“你开头还说我们之中藏着官家的探子,就算藏着又怎么了?他们难道是第一天知道我们猎妖人对朝廷不满吗?先前打压甚至猎杀同行的事还少嘛?现在既然朝廷选择向天下广募猎妖人为驯妖人,不分国界,不咎过往,就是发现这天底下的妖是源源不断地生,人就不能把自己人接连不断地砍啊。大家都是从禁妖令中活到现在的人,不说冠绝天下,也是有几分看家本领的。朝廷招我们是因为我们有用,我们能猎妖,如果连我们这几句牢骚都受不了,谁会继续心悦诚服地归顺?这不得反了天了。”
于是,这位小伙子听到一直低头吸烟的玉欢意轻笑了一声,笑声混着烟雾荡在大家头顶。
这一声笑跟友善不搭边。但也听得出绝对不含任何嘲笑讥讽。
她手往后探,用烟管头勾上兜帽,一看就是起身准备动作的架势。有意无意的,她身边所有人全下意识做出了防守的架势。
玉欢意站起身,抬抬手,示意大家让出条路,往店外走去,道:
“你说得对。”
人群忽然都安静了。有的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离去,有的人看了几秒转头和同伴相视一笑,也有的人低下头皱眉看着脚尖。
那位发言的小伙子倒是人群里显得最无措的,但也没阻止玉欢意离去,抿抿嘴,选择继续坐回自己的位子喝酒吃菜。
玉欢意走到店外,眺望北边,能看到王都大门最上面的弧度出现在附近树林的最上端。
那一抹弧度是褪色的朱红,边缘因为岁月长久而变得模糊不清,看上去像树林深处蒸腾而出的红雾。玉欢意眨眨眼,却发现大门的边界其实清晰到锋利,和灰黑色的砖墙泾渭分明。
原来不是王都之门糊了。是自己的视力。
她又喷出烟雾地笑了。边笑边咳嗽。跟之前的笑一样,绝不和善,但也没有自嘲。
事到如今,她已然不会黯然神伤。猎妖人的一辈子太短,每一秒都要掰成两半过。
她已经到了决不回头的后一半了。
刚刚那小伙子的话点醒了她。她不该、也不会对还有其他许多选择余地的前一半的人说一些只有后一半的人才能懂的话了。
就像她前段时间,在地下集市找到阿黄时说的那些话一样。
第五卷两日更新一章,基本上字数是4k ,有条件的话我会穿插着加更!
跟大家检讨下自己。工作有忙有闲,现在终于到了告一段落后的闲阶段,而前段时间忙的时候,一下班洗漱完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一直睡到被第二天早上的闹钟叫醒。很多次我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打开电脑想写点什么,混混沌沌写下一些,实在撑不住又睡了,等到清醒时回过头来看写下的东西,真是天都塌了——明明记忆里是醒着时敲下的段落,再看却像梦游时在键盘上拉了一坨后的产物。咳,话糙理不糙。
“莫名其妙断粮好久饿着大家”和“实在做不出来饭只能偷偷把大家碗里的饭换成屎”,我当然知道这两者行为都是非常恶劣和错误的!可是我真的,能力有限,没法在现实忙碌的时候再榨取出一些能给大家食用的部分,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终于好过点了,只要是能写的时候我都在写。有些时候半夜两三点睡着中途醒过来,忽然想到什么,就立刻打开电脑,敲下几个字是几个字。我真的拖延太久了,读者朋友们陪我也等待得太久了,不知为何,最近有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像尾随着我,赶着我往前跑。
一部长篇小说到后面,有很多伏笔要收束,我尽力想一次性写好,至少是表达出发表每一章时能做到的最好水平(只是对我个人而言,客观效果有待商榷),除了因匆忙不慎留下的错别字,我不想回过头来再修文。因为这是对追连载的读者朋友们的不负责。当然,虽然我话说这么满,其实个人能力真的很有限,“尽力而为”听起来像是推托之辞,但我是真的这么想也这么做的。
感觉说得有点多,那么最后,千千万万遍:祝读者朋友们生活愉快。我们继续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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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0章 求长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