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芜在双眼被突如其来的朝阳照得刺痛空白的第三秒,通过周边的灵力波动频率迅速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森蚺妖用了和自己重塑身体时同样的术式,因而在顷刻之间将本处于其腹部的自己转移到它的舌尖上。
不,这个说法不够准确。不是自己转移了,而是它将自己所处的器官变成了头部。
考虑到森蚺妖的体型,这实在是难以置信,无异于移山填海般的奇迹。
但下一秒,稍微显现出一点模糊轮廓的视野、萦绕鼻间挥之不去的腥臭又清苦的复杂气味以及盘桓四边震耳欲聋的咫尺妖语都让童芜明白,奇迹发生了。
自己如果再不迅速接受奇迹,再下一秒就得暴毙。
眼球不由自主地渗出了泪水。童芜干脆闭紧双眼,只用纯粹的灵力感应自己身边即将发生的一切。
感受到站在自己舌头正中央的人类一动不动,灵肉互换后正对着白羽鹰王妖张大狞嘴的森蚺妖发出了一连串喀喀咯咯的声音。
这是森蚺发起最终猎食的胜利之声。
白羽鹰王妖虽处于高速飞行中,但它的表情却也是呆若木鸡。
它不是因为蛇妖忽然运用术式改变了器官位置才惊慑至此的。
准备了这么久,这只蛇会灵肉互换它们族群早知道了,不光如此,连灵肉互换的程度、节奏和持续时间,白羽鹰王妖早就烂熟于心。
哪怕换的是蛇头,迅猛飞行如青天白雷的它也绝不可能就这么一头扎进蛇妖的肚子里。
按照它的一步步铺垫下来,它只会带着披满全身的雷之灵力,如真正的晴天霹雳般径直钻穿这条已经在日夜不停的战斗中被克蛇草药削弱到谷底的蛇妖的头颅。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蛇头的舌头上会多了个闭着眼睛一脸茫然、但起手就是毫不犹豫对着自己飞来方向开始轰炸术式的人类?!
第一道术式带着半液半固的形态,水流为主体冰花为双边,直接包抄两侧回旋而来,直奔白羽鹰王妖的喙和尾。
——好在上下没有术式。白羽鹰王妖虽然在高速飞行中无法直接掉头或大角度偏移方向,但是可以控制自己方位的高低,总算堪堪躲过了这道术式。
但是术式放出去了总得有个着落。
而某条特地灵肉互换以企图让自己的两个敌人对撞同归于尽的蛇,它的头刚好现在没法动。
于是回旋来的冰花割掉了森蚺妖獠牙上的一丛鳞片,水流则和鳞片被割后冒出的黑血一同冲向它的左眼球。
闭着眼的童芜感受到后脑勺传来极为愤怒凄厉的吼叫。
这蛇妖的口音现在和它口气一样又腥又苦。童芜甚至怀疑自己刚刚听到了骂街的妖言妖语。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总之好像终于有效攻击到森蚺妖本体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在抬起右手释放第一道术式的同时,童芜的左手慢半拍开始蓄力,刚好在第一道术式全部喷薄而出后无缝接上。
正往下急速俯冲的白羽鹰王妖眼看着就要撞上森蚺妖和狗一样耷拉在外面“嘶嘶”作响的赘长分叉舌尖,动态视界中还在高度警惕人类的下一步攻击,原本能在不管多么高速飞行中都精准捕捉一切动向的视线却模糊了。
它一惊,立刻发觉过来这是人类施放的雾术。
这么短的时间内,白茫如牛乳的浓雾就已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就要包裹住白羽鹰王妖。
它立刻从飞羽处释放雷电,想在这片迷雾中照亮几分。
然而雷电从翼角羽毛末端飞出去的那一刻,就像雨线滑入湖泊、立刻被细小珠状的雾气给消解于无形中。
童芜的雾之术式是最拿手的。因为他从小就一直在练习如何用雾气遮挡本身和消解雷电。何况他还有个很好的对练搭档。
白羽鹰妖自然也立刻感受到了自己术式的消散,登时准备往外最大程度地释放灵力——都这种时候了,再不放等死吗?!
然而大张着嘴的森蚺妖在被童芜的术式打个回旋镖后,并不准备继续坐观自己的两个猎物互相出招拆招,保不齐这二者同归于尽时也会把自己炸个半死。
在头部和胃部灵肉转换的那一刻,它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在进行转换。
比如它身体的其他肌理血肉,集中转化成灵力输往头部,为的就是这两个猎物撞上时为自己加强防护,同时看能不能在其厮杀的过程中消化掉一部分,为自己补充灵力。
只是这白雾浓重盛大,如有实体般挡住了阳光,甚至因为其本体是灵力,能同时干扰身处迷雾者的视野和灵力感知。不光是白羽鹰王妖的飞行视线,连森蚺妖尚完好的右眼珠子都几乎看不见什么了。
虽然它的身形最为庞大盘山绕谷,但此时此刻,蛇、人、鹰三者在头部这块的视野是平等地互相看不见。
人类此时唯一的优势就是能感知到它们的灵力动态。但又有什么用呢?
人站在蛇妖嘴里,背后是深渊蛇腹和蠢蠢欲动的幼蛇们;面前又是几秒后就要和他正面冲撞并极大概率一同伤亡的鹰妖。
都这种境况了,三方各自肯定都是希望只有自己能活下来,想都不用想,接下来不论人或妖,出的肯定都是死手——
森蚺妖和白羽鹰王妖,在看到之后的场景前,都是这么想的。
接下来的画面,明明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连一眨眼都没有,但在三者的眼里都变成了漫长甚至接近永恒定格的画面。
白羽鹰王妖虽然尽最大力量偏离了方向,但奈何森蚺妖的灵肉互换实在是太赖皮,不单将大部分灵力涌向头部、甚至还把原来的头塑得大了一圈,白羽鹰王妖再怎么奋力振翅,发现自己终归是得飞进蛇口里,于是将所剩的灵力全部用作盘绕周身的攻击术式、直接放弃光晕护体;
森蚺妖的灵力与毒素共同流转在两颗长长的尖牙末端,像倒悬着的单端被削尖的竹子上的露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发散出难辨色彩的寒光,像山村孤宅深处的一点诡异的烛芒;
白羽鹰王妖的大小覆羽已经沾上蛇腔内粘腻暧热的气息;
森蚺妖的尖牙在下压过程中已经触到了血肉弹性的触感;
它们都感受得到,这个人类距离它们都不足一丈。
瞬秒之后,真正的、唯一的胜者就会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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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覆夏眠醒了。
对,不是冬眠,而是夏眠。
他实在是太无聊,吃完森林一角全部的妖后便挑了个湿润阴凉的巢穴,将自己全部陷了进去。
灵力太过庞大就是这点不好。不经常进食的话,光是日常维持过程中灵力的散耗就是一个十分惊人的量。
说到底,还是因为现在化作的任何形态——不论是人形还是蒙苔龟形——都不是他的本体。
硬要打个类似比方说的话,化作非本体形态的他,就像一条河接着天上不断下的雨。雨一直下的话,河迟早会溃决,多余的水也会不断溢出冲刷两侧的土壤。
虽然雨是不停歇的,但河的容量上限是有限的。如果河道本身没有拓宽或冲刷出新支流,河水全部爆发决堤的威力也终究受限。
不过他也不是在乎这点被动消耗的灵力才夏眠的。纯粹是这片森林里,唯一勉强够看的就只有那条肥长虫,而自己又派童芜去跟它一对一对决;其他的妖的肉,实在是没嚼头,吃多了都嫌软牙。
洪覆醒来时,将头部和四肢一齐伸出龟壳伸了个懒腰。
同时,他就寝的洞穴像被灌满水的猪尿脬,“砰”得炸开,天女散花般的没了。
活动了筋骨,他总算觉得些许爽快。偏偏此时,远方传来一声高亢的鸟叫,一下子让他不爽起来。
他本来想直接灭掉鸟叫的来源。但一辨,正是那只蛇妖栖眠的山谷上空方向传来的。
洪覆是掐好时间睡的。他自然也不会忘记,今天刚好是他令童芜斩杀蛇妖的一月之限到期日。
但很明显,童芜现在还没完成任务。
那么接下来他就要去履行他的“承诺 ”了。
一阵风过。他已站在瘴气山谷旁边悬崖上的一棵古树上,正好看见最精彩的一幕——鹰妖发动了最终冲刺想往蛇妖的七寸处去,蛇妖却在几秒间就用灵肉互换术式置换了七寸的位置,还有童芜。
原本打算一到达就立刻夷平山谷的洪覆一看这幕,乐了。准备再给几秒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过在看热闹的同时,他感知调集着山谷之外携风而来的水汽,在森林的各处上空捏塑着水的各种形态。
草叶和树丛上尚存的露水点滴陆续汇聚,变成盘绕穿梭群树之间的蛇行痕迹;
附近的溪泉流水凭空升起大半,抛洒在空中的样子像极了鹰翼的飞行残影;
最后是这片山谷土壤深处的地下集市里,在各处角落静静流淌的溶洞暗河。
现在是早晨,刚好是地下集市人群结束最繁忙的夜间活动、就寝休憩的时候。
也不知此时是否有个倒霉的猎妖人刚好看到,溶洞缺口处忽然浮出一具具类人水流的惊悚一幕。
而站立在枝桠分叉处的洪覆,只需要一个抬手,就能将这三股横跨不同高度空间的水流疯涌汇聚至这个山谷。
只是……
洪覆遥望着那片童芜造出的白雾,没感受到太多攻击的气息,倒是感受到了鹰妖身上凌厉如刃的强盛雷光和蛇妖集于牙尖的粘腻毒息、都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撕碎除己之外的所有生命。
而童芜施放出的白雾,除了起势快、扩散广外,到目前为止,还没看出下一步动作。
下一秒,洪覆所在的树被山谷中传来的巨大爆破声震得簌簌发抖。
不光这棵,偌大山谷周边一圈峭壁上全部树木,其上所有树叶和细于小臂的树枝也被这最终决战时刻的强烈对撞的灵力波震飞。
一时之间,空气中充斥着这三者混杂的灵力,童芜的白雾术式自然也在其中,其往四周退散的速度直观表明了这场对撞爆炸的扩散之快、威力之高。
洪覆自然也失去了头上的天然遮阴处。他那尚未完全拟人、还有几片铜色龟鳞附着的眼皮陡然被阳光一刺,极度不满地眯起半边。
他骤然眯眼之时,所有被操控的水流也全部往这里飞速奔赴中。
一切都已经明了了。
白羽鹰王妖最终冲破了森蚺妖弱化后的躯体,带着一身残破不堪的骨架子从血雾中飞出,没飞几米就直直往下掉去,洪覆都能看见它骨架子上挂着的肉絮都被风吹掉了好几块。
森蚺妖还在大张着嘴,只是前后都张着。它的后脑勺被开出一个大洞,其边缘泛着瘴气状的灵力,翻涌了几下,最终还是像被打了太多次补丁、已经无法继续修补的破布边缘一样,偃旗息鼓了。
但是它们两个都还活着。而且至少不会立即死去。
洪覆静静看着这一切。
按照他的推测,烂鸟会在掉到一半时继续用鸟类特有的高速动态视力捕捉到破蛇此刻无暇掩护的七寸,并再度发动攻击;而破蛇虽然脑袋被开了个洞、也没有足够的灵力再次组织大规模的灵肉互生修复,但蛇类本就能在断头后都蹦跶许久,更何况是作为蛇妖的它,下一步估计会果断收灵断头,再主动破腹放出胃内的幼蛇们,就是不知道这群幼蛇长到什么程度,能否真的有效消耗掉鹰妖最后的灵力。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
因为他推测的都是有机会能活到最后的胜者的结局。这些结局中,他都没有看到童芜存在的片段。这跟童芜现在是死是活没有关系。
洪覆是没有看到其胜利的可能性。一点都没有。
到头来,人类在一决生死、环境突变的最后时刻,也只能到这里了。
放出一片白雾,阻碍视线,试图在一两秒内就想出破局之道——白雾化水?成冰?又或者利用白雾的弥漫性结合灵肉互生术式,将自己转移?
这些他都没有看到。
太失望了。真的。洪覆眼底的六方式金铜色纹路暗沉了下去,本来以为他既然能偷师学会自己的灵肉互生术活下去,哪怕最后死了,也能有更为精彩的表现,比如三方同归于尽什么的。
既然如此,自己对王都那边的计划,又要进行更改了。
没事,只要祂没死,不管王座上坐着的是谁,他的虐杀报复就永远还有意义……
林颤溪竭。
山动谷摇。
缘地开裂。
千百年来,在塑造地貌中起到了关键作用的涓涓水流们,此刻像被按了加速键,迫不及待想淹没这片横跨两国边境的广袤森林的生物顶端争斗。
洪覆感受到自己所站的树木根系在不断随着土壤下沉,好整以暇地看着山谷中极力控制坠落轨迹的白羽鹰王妖和已经破腹令幼蛇爬满腹鳞的森蚺妖。
在不断崩坍砸落的岩块土层中,它们都感受到了这股忽然显现、从四面八方如洪水海啸般奔涌的灵力。
白羽鹰王妖作为族群最后的王的怒吼,变成了呕哑绝望的鸟叫,随着它的掉落回荡在每时每刻崩坏的山谷各处葬身鹰妖们的角落。
森蚺妖破腹之后颓然倒地,原本遍布庞大身躯的妖冶黑瘴灵力早已褪去,只像一条肥大的脏麻绳,上面爬满了蛆虫般逃窜的幼蛇们,溅满了铁线虫族群全体的尸泥。
它们都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势强如日也好,筹谋似网也罢;共生共荣也好,举族托力也罢。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原始情绪就像天地间的水火风雷土、这些与天共生与地长存的存在,自然而然地压倒覆盖了所有它们之前对强大对胜利的疯狂渴求。
此时此刻,它们集体望向了在最后关头改变一切、撼慑它们的灵力来源——
于是洪覆看到,它们都没看向自己。而是都将失神又不甘的眼眸投向了上方已被水汽淹没到看不见太阳的天空。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