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下雷声贯天彻地。海上涛声怒吞满月。
而连接起滚滚浮雷和静好圆月的,正是横亘在满月镇与王都之间的那片翻腾不止的海水。
又是一道如流星划过天边的惊雷箭矢,跃过大半边夜幕时像一小把精准冷静割开丝绸的刀刃。
当这抹无声“刃光”落到海面堆聚的白色泡沫中的某个点时,却又爆发出雷声威赫的本质,隆隆响彻。
发出声音的却不止在秒速蔓延霸占海域大半面积的雷花。还有不断翻滚嘶吼的“浪花”。
这些浪花不断攒聚、又不断消散,倏集倏灭的水纹浪头像拥有了生命,抬头甩尾间就是无数海物迸溅,在雷花之中烹熟。
与雷电箭矢途径路线仅一臂之隔、满月镇悬崖上的某块地方,一支烟卷轻盈地擦过雷束取火。岸上小小的火花和海上盛大的雷花一同绽放。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本王这边的鱼,可是全网牢了。”
南落浮满意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很快被风吹散。却不是夜风。
参域摇着扇子,一言不发。自带微笑弧度的唇角此刻像凝固的蜡油,糊得他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南落浮盯着他看,在白烟散去后,扇后浮现出的那对桃花眼的眼神令他十分满意。
“参域,过去三年,你一直跟本王说找不到满家当代家主。本王一开始还以为你在蓄意欺瞒,比如——”
南落浮往扇子摇动的方向吐了口烟,那烟被扇所乱,变成了参域面上凝结的霜,又像是他眼底淬压着的白火。
“其实你一直对满菱的行踪了如指掌,自己一直在偷偷监视,但就是故意瞒着不告诉本王?诸如此类的可能,本王想过很多次,但后来才发现,你不是装的,是真的无能。”
南落浮将剩下的大半截烟头弹向参域的扇面,看着被雾蓝色灵力点燃的烟星直接摁着扇面上火鸟的眼眸,一寸寸侵蚀开去。
“你应该知道,在本王手底下做事,圆滑,欺骗,狡诈,甚至是偶尔几次的不忠,只要结果好,本王都会看情况宽纵甚至原谅。因为这些东西都会随着立场和利益而改变。但无能不会,无能是装不出来的。”
就像你现在眼里藏不住的情绪。南落浮想道。
下一秒,南落浮的声音就变得和海面上连续炸开的雷声一样响亮:
“三年前,你连一个重伤被人带走的女人都跟不牢。而海蛇妖的活动和叛变,你在那之前就知道了。局势每天都在变,每一秒都更紧迫不等人,你却看起来越来越悠闲。这不是本王的错觉吧,参域,你不会是真觉得对付那群屠妖之辈的伎俩能照搬到本王的身上吧?”
参域不说话,只是摇扇,摇得扇面上的紫火越发幽盛,就要攀烧到和他唇色一样白的指尖。
然而就在那深紫色的灵火即将舐上他肢体的那一刻,却并未像南落浮预料的那样立即停止。
出乎意料,参域任由南落浮的灵火烧着自己,从指尖一路烧开。
南落浮见状,便控制了灵力,只在他手背的部分徘徊,并未任由其遍体攀燃。
因为猎妖人的命根是手和战意,其他地方毁不毁的都无所谓。南落浮看出来了,参域连战意都没了,还会在乎手吗?
这人确实心眼太多。多得像石榴。
看起来坚固光滑得像战盔表面,其实一打就裂、一拍就碎,认真出手震慑下,便四分五裂地崩开,内里腐烂的汁液混着鲜亮破碎的外壳碾泞一地。
“你以为,这么多天过去了,豢妖部都跟这群无组织无信奉的猎妖人一样,只能从废墟中挖出些没用的零散货?我们早就连根都拔出来了。满月镇这地方是挺绝,没想到这么多年就在王都瞭塔的眼皮底下,满家这么多年就藏在悬崖内部。但也就这样了。”
南落浮笑得爽朗,正好一道比之前都粗的惊雷打得海面甚至凹出一个倒置小山丘般的空间,雷声笑声双映。
“天笑弓果然名不虚传。哪怕是第一次用它的人,也能发挥出这样的威力。不过竟然连这样的珍器都被抛置于荒山野岭,看来满家应该是真绝后了。就是现在还没找到当代家主的尸骨,也许是早被什么妖消化了吧。”
参域面无表情。
南落浮斜睨了眼他。
算了,给个台阶下吧。不管这人是无能还是不上心,自己今后对他都不会再委以重任了。
这可不是因为自己不想再给他机会了。毕竟事到如今,他们就算不是一条心,也肯定是一条船上的人——即使参域不想坐了,也只能跳水自裁。没有其它船供他上了。
因为他已经收到了司妖尉的传讯。
今晚过后,对朝廷存在威胁的猎妖世家只会剩下自己人和死人,还有不足为惧的傻人。参域就算想要倒戈,又能借到谁的力呢?
海面此时升高了几十丈,甚至大有要与南落浮他们所站的悬崖高度齐平的趋势。
而托升而起的海水终于开始凝聚成形,一个个浪头撞成了一节节蛇身,一朵朵浪花泻成了一片片蛇鳞,在月光下反射着瘆人的寒光,戾啸声乘着水音席卷所有海陆交界之处,像被敲响的巨钟内部,只余令人大脑空白的震荡嗡鸣。
参域被烧得残缺的扇面,被海蛇妖的尖叫震得抖下好几块黑中带红的灰烬,烫到他指节上。
南落浮看着在惨白月光下扭成麻花状、又遽然散开迸溅横扫海域一片巨浪的海蛇妖。真惨呐。
说到底一力敌十会,会灵肉互生又怎样?只要他们攻击消耗它的速度更快就行了。
那一片片硕大的海水鳞片下,还夹杂着点点反光——不是海洋的光泽,而是被击碎的水蛭妖尸体们残存的灵力在不断为受伤的海蛇妖作填充的最后光辉,就是不好说是主动还是被迫。
南落浮见状,问参域道:
“你说,人类和妖类在灵力上的天赋,究竟哪个种族更强呢?”
参域依旧没说话。只继续摇着把只剩扇骨和纸烬的扇子,原本修长如玉笛的手指也变得和扇子一个状态,白黑红夹杂,燎得手部的肌肤像没烧好就开窖的瓷瓶,丝丝烧痕将手烫成截然不同的质地。
“毫无疑问是人。但是为什么,区区畜类的命竟能如此长,长到本应该统御它们的人类还要时不时看它们脸色。就因为它们皮糙肉厚擅长苟延残喘?可笑。”
扇子已经烧得捏不住,掉在了地上。
巧合的是,扇骨跌折扇面破碎的声音,像极了森林里某些凄婉的鸟叫。当然,这点微不足道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海风送来的蛇啸中,灰飞烟灭。
参域一直摇扇的手终于无物可控。缓慢地贴着自己的身子,一寸一寸垂下来,垂到自己被灼伤成晶亮透明状的指尖在白衣上画出一道如嘶吼海蛇般蜿蜒的红线。
南落浮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这点小细节。此刻他的注意力早已转移,不在旁边这个没用的失魂落魄的人身上,而是转向身后——
身后站着被一群沉默的士兵押着的满月镇全体住民,宁阀,居召芷,还有薄协。
南落浮清点着自己的战利品:
住民们基本都全须全尾,毕竟他们没有反抗能力也没有反抗意愿,很识时务,可以送去海平城光荣成油;
两个猎妖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女的现在连嗓子都废了;至于男的,状况稍微好点,因为自己对他身上的藤蔓纹身有点兴趣,总感觉之后可以拷问出点不知道的情报;
至于最后一个嘛……
“清侨王,怎么不说话?”
连日来像狗一样一直被猎妖人们拴在屋子角落里的薄协,自刚刚被发现后一直到现在,无论旁人怎么摆弄呼唤都毫无反应。
在听到“清侨王”三字时,才脖颈微动,头颅斜着抬起,眼珠子一动不动,一直注视着地面。
看到薄协这个样子,南落浮也斜着抬了下下巴,示意旁边的侍卫。
侍卫立刻心领神会,将状似灵器的绳索状物两端打结成圈、分别套到居召芷和宁阀的脖子上,再从二人的腋下两边穿过,绕过胸膛一圈,刚好将这二人背对背地绑在一起。
在绑的过程中,居召芷和宁阀都像破旧的提线木偶,任由侍卫摆弄其肢体躯干。
先被放毒烟后被围殴,行至此步,他们俩都觉得没必要再反抗了。
居召芷的视力虽然依旧没恢复如初,但不知是鲛人们给他们带来的食物品质不错的缘故,还是最近在海边的生活虽然诡异但出乎意料地安宁闲适,竟比刚离开清坊时好了不少。
他费劲地从淤血肿胀的上下眼皮里往外望,感觉自己像被盖上盖头的新娘,隔着层晃动的红纱窥探世界,却只看到了自己脖颈至胸腹处在呼呼夜风中蠕动着的、仿佛能咬噬进人的杂色绳索。
……等等。这好像不是自己重伤后的错觉。
绑着他们的“绳索”,是真的在蠕动,也是真的在咬身上的衣服。
居召芷的视野又红了好几分——被前方随夜风飘来的紫红色毒烟熏的。
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边咳边抬头,但刚抬到能看到面前人腰带的角度、就被旁边的侍卫一掌重击回原位,顺带被附赠清脆的骨裂声和绳索的收紧感。
于是继看清了那条玉制腰带上的浮雕蛇纹后的下一秒,居召芷也看清了攀抓在自己身上的“绳索”到底是什么东西——
“蜾蠃要开始产子了。”
南落浮的嘴在烟雾里一张一合,像极了他背后正仰头嘶吼的海蛇妖身上不断被弓矢击穿又弥合的伤口。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这么和事实背道而驰的美好故事,也只有愚民们才想得出并相信了。”
南落浮看着在二人身上动弹攀爬的黑黄二色相间的蜾蠃,在猎猎风中依然牢牢地附在衣服上,并企图寻找二人身上的洞往里深入。
“明明只要长了眼睛多看一会,就能发现蜾蠃把螟蛉抓来,是先注射毒素麻痹、再把自己的虫卵产在它们身体里,好供自己的虫卵孵化后能够第一时间享用丰盛大餐。真不知道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心眼,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蜾蠃是在养其它虫子的后代,好笑,好笑。”
南落浮的话正好与蜾蠃蠕动的节奏吻合,他每次的停顿与转折,正好是蜾蠃停下判断和奋勇直进的时刻。
待他这番话说完,蜾蠃绳索也已经找到了二人的嘴唇、鼻孔、眼眶和耳洞。只是暂时被其灵力光晕抵挡在外。
身后的海水被一箭强光照亮半边天的雷矢拍起覆岸巨浪,直奔悬崖处南落浮所站处而来。
海浪像极度渴望抓住他的手。还没伸出到一半就被接下来如蒲公英花簇般细密又精准的箭矢一支支扎破,变成徒然泼洒在海滩上的疲软水群。
南落浮背对着这片海浪而立。
海浪盖过月亮时,天地几近漆黑,他只看得到自己唇齿间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紫黑色烟雾、蜾蠃身上分泌出的微晶毒素,以及居召芷左肩与胳膊连接处探出的水淋淋的嫩芽。
海浪被万箭破解时,刚从蜾蠃绳索中挣脱出、直起身站到一半的居召芷却被自己刚卸下来的假肢抵住咽喉。
原本几米开外的南落浮在短暂的天地暗明瞬间中,已经到了居召芷的身后,饶有兴趣地捏着居召芷沉甸甸的木头假肢。
这截假肢如藕节一般,里面千孔百洞,还残留着许多被扯断的藤蔓枝条。
主枝条上长满了更多更细的分叉,看上去简直像是绿色的血管,遍布控制着假肢。
南落浮边用假肢制住居召芷的逃离,边用另一只手的烟头只按上居召芷断臂截面的嫩芽,登时露蒸烟弥。
他深吸一口气,让空气中不论是海蛇妖还是居召芷的创口气味尽收肺中:“竟然是烧焦的肉味。”
居召芷此刻的视野是全部的血红。没有形状,没有线条,没有轮廓,只有一片浓地化不开的血红。
脑子里的筋或肉,脸皮下的骨或叶,他已经分不清是前者在簌簌作响、还是后者在咔咔剥落,只觉得痛。
就像他身后的海域被海蛇妖狂翻的身躯全部占领,居召芷的世界此刻也被疼痛全部淹没。
因而他也没压根没发现,南落浮早就扔掉了烟头,竟然亲自用尊贵的两个指头,揪住嫩芽的顶端使劲往外一拉——
在看到了令自己有收获的景象后,南落浮将捏住的嫩芽长茎随手一抛,看也没看自己脚边另一具已经成为蜾蠃乐土的身体,对手下吩咐道:
“这男的还有用。带到葫芦头地牢一起关着。女的检查下,没死就继续套情报,死了的话直接丢到海里不用继续处理,就这点灵力喂妖都得喂瘦。照顾好薄协,马上要册封了,别让其他国的王公贵族看笑话,中秋宫宴那天我要看到个会说会笑的清侨王。不会说也得至少会笑。”
说完,他总觉得忘了点什么,转头看了看,却只看见被浪头水汽扑得半潮的悬崖空无一人,还有悬崖后声势渐熄的海蛇妖,再无他人。
南落浮转头扫视时,刚好扫到海蛇妖刚愈合好的眼眶。
眼眶边缘是滚滚惨白的海水,眼眶里面是黑黄的“眼珠”,大概是已经被雷矢电死的海鲜吧。
对视片刻后,南落浮轻蔑地一笑,转头便走。
他走了几步,路过那个女猎妖人身边时,感受到她企图伸出手、朝自己和薄协的方向徒劳抓着什么,最终却是连脚跟都还没碰到就被旁边侍卫一脚践入泥里。溅出几点已经看不出形态的灵力,就像海蛇妖身上不断蒸腾废掉的灵肉。
南落浮随手将烟头往旁边一弹,似乎是碰到了什么可燃的东西,立时腾得冒起丈高的熊熊火焰。
此时,只能勉强半支起脖子的薄协终于转动了眼珠,刚好与火起时朝他走来的南落浮对视。
只是火光太盛,所有人的身形都被照得影影绰绰,如同鬼魅。
众人看到薄协努力地瞪大眼,在他的眼球倒影里,戍守四周的人群、背光走来的悠闲步态、还有仰头蜷缩在地上火堆里仍徒劳朝天伸手的人形,这些都变成了黯淡夜幕里被紫红火光烤得融化的油彩,涨缩不定。
他们也看到,薄协的五官也变得像烤融的油彩,线条扭曲角度诡异,呈现出一种平静的狂喜。
南落浮自然也看到了。他也知道,自己此刻脸上,和薄协是一样的表情:
“之后记得吩咐其他史官,好好写今晚的拔除海孽一役。特别是,猎妖人挑动海蛇妖兴风作浪,被恰好回京述职途径此处的采史官辛须尝发现,他立刻传递消息发出预警,并以身犯险深入贼巢,不幸殒命。记着,必须给他单独开一篇章,好好写,不然我唯其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