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熹微渡(二)

沿清泫湾向北行百余里,便至暮阳城。

此城遍植桑树,郁郁葱葱连缀成荫,家家户户以养蚕缫丝为业,精良的丝绸纺品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往来商客络绎不绝,市井间一派繁盛景象。凌波推着轮木椅,载着徐温良往徐家旧宅去,一路上,不少桑户瞧见徐温良的模样,都纷纷认了出来。

“这不是徐少爷吗?” 有人面带喜色,明快地唤出声来,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关切;也有那知晓徐家变故的,脸上堆着复杂的神色,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们远去。

凌波目光锐利,早已察觉暗中有几道视线窥来 —— 街角巷尾,藏着几个鬼鬼祟祟的暗差,探头探脑地打量片刻,便急匆匆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

“是李新贵的人。” 徐温良也瞥见了那几道黑影,脸色微沉,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别担心。” 凌波脚步未停,语气轻松却透着笃定,“咱们且先招摇过市一番,看看他们究竟是何打算,也好对症下药。”

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徐温良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三分。这几日相处下来,凌波不仅日日为他煎药扎针、调理腿伤,更时常陪他说话解闷,疏解心中郁结。昔日那个自暴自弃、满心绝望的他,也渐渐从阴霾中走了出来,眼底重新燃起了几分面对现实的勇气。

徐温良不由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凌波。少年推着轮椅,步伐稳健,额角沁出细密的薄汗,许是走得久了有些口渴,他仰头举起水囊喝水,一口水咽得急了,竟 “噗” 地一声喷了出来,溅在衣襟上,沾湿了一片。

呃……

徐温良看得一怔。眼前这少年,照料起旁人来向来细心周到,可对自己,却总是这般马马虎虎、毛手毛脚。

“凌波,别、别急……” 徐温良下意识抬起手,想替他擦拭,却又想起自己行动不便,手停在半空中,一时有些无处安放。他清了清嗓子,关怀的话语带着几分局促,断断续续地吞吞吐吐道,“慢、慢点喝,容易呛着……”

凌波推着徐温良,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南一家眼熟的客栈。他径直拍着柜台要房,点名要两间 —— 一间宽敞明亮的上房,另一间却是最便宜的通铺。

客栈掌柜抬眼瞧见徐温良,先是一愣,随即连忙堆起笑脸迎上来,压低声音道:“徐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他也不多问,引着二人绕到清静的后院安置,待沏上热茶,才敢凑近了,絮絮叨叨说起徐家这几日的变故。

“那日您家出了集体中毒的大事,府衙起初也派了官差去查。可您猜怎么着?” 掌柜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那些官差去了大半日,出来时各个喜笑颜开,手里还都拎着沉甸甸的包裹。那张春田和李新贵,竟像个真的家主似的,亲自送到门口,客客气气的。”

徐温良闻言,只觉得心头一凉,如坠冰窖。想必那张春田和李新贵,早已用金银财宝将府衙的官差尽数收买。这世道本就不太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哪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掌柜见状,也不好再多说,拱手退了出去。

凌波轻轻拍了拍徐温良冰凉的肩膀,语气淡然却带着暖意:“这世道虽乱,可好人总比坏人多。你看这客栈掌柜,不就真心待你,肯说实话么?”

徐温良郑重点了点头,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凌波也不勉强他闲聊,扶着他躺到上房的床榻上,从行囊里取出银针和药油,准备为他扎针推拿,调理腿伤。

“凌波,你竟还懂岐黄之术?” 徐温良憋了一路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这些日子,他亲眼见凌波施针精准、推拿得法,手法娴熟得很,竟比镇上医馆的老医师还要专业几分。

凌波手上动作不停,取针、消毒一气呵成,闻言头也不抬,随手往自己的灰色麻裤上擦了擦沾着药油的手指,裤子上顿时留下两个斑驳的油手印,他却毫不在意。

“嗨,要不说你命不该绝呢!” 他抬眼,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随即咧嘴诘笑道,“我乃神农转世,华佗再世,端的是左手一挥垂死骤起,右手一扬病痛全消!什么疑难杂症,到我手里,那都不算事儿!”

他越说越得意,索性放下银针,双手叉腰,眉飞色舞地自吹自擂起来:“你能遇上我,那可是积了八辈子的福报!换旁人,就算哭着喊着求我,我还未必肯出手呢!”

徐温良看着他这副洋洋得意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连日来,他早已听惯了凌波这套夸夸其谈的激昂陈词。但凡问到他的出身、过往等**,凌波总用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蒙混过去,半点实话也不肯说。

这间客栈本就不算宽敞,格局简单分明:前院是热闹的餐堂,中庭辟出一方空地用来喂马,后院是两层小楼,上层是陈设雅致的上房,下层则是统铺通间,供往来行脚客歇脚。

暮阳城地处恒国与安国交界,恰逢宣、兖、恒、安四国混战之际,幸而两国边境尚未燃起炽烈战火,偶有商旅往来,倒成了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江湖侠客、往来商贩络绎不绝,鱼龙混杂。是以深夜时分,凌波除了暗中留意门外,张春田、李新贵那伙恶贼的动向,还敏锐察觉到了另一波人的异样。

这异样,要从晚膳时说起。

彼时餐堂里尚有七八桌客人,正低声说笑间,忽闻院外马蹄声急促,随即 “哐当” 一声,客栈木门被猛地推开。一队五人鱼贯而入,皆是黑衣黑马,脸上蒙着厚重的黑纱,只露出一双双冷冽的眼睛,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飒之气。

这般阵仗,吓得堂内客人魂飞魄散,半数人当即撂下碗筷,付了钱便匆匆离去,余下几人也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掌柜的脸上堆着苦色,却敢怒不敢言。好在那伙江湖客倒懂些规矩,为首一人抬手抛出一锭沉甸甸的银锭,“当啷” 一声落在柜台上,瞬间封住了掌柜的满腹委屈。

掌柜的也是个通透人,深谙江湖门道,当即眉开眼笑地收下银子,除了早已预留好给凌波的那间上房,将后院其余空房尽数腾了出来,恭恭敬敬引着五人往后院去了。

凌波趴在通铺的窗沿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嘀咕:瞧这出手阔绰的模样,倒不像是差钱的主,可为何偏要选这么一间又小又偏僻的客栈落脚?看这阵仗,怕不是带着什么要紧任务?

他再仔细打量那伙黑衣人,只见他们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连手腕脚踝都不曾外露,活脱脱一副 “生怕被人认出来” 的模样。

凌波忍不住在心里鄙夷:这般刻意遮掩,反倒比寻常客人扎眼百倍!本想低调行事,结果弄巧成拙,这般 “密封包装”,倒更容易让人记在心里,真是得不偿失!

念头刚落,他又忍不住失笑。自己这多管闲事的毛病,真是改不掉了,竟连几个萍水相逢的黑衣路人都忍不住 “操心” 起来!

眼下屋里还躺着个徐少爷,正事要紧。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凌波却毫无睡意。他早已将徐温良安置在楼下通铺,自己则悄无声息潜入上房,缩在衣柜里,屏气凝神等候猎物上门。

按他的推算,张春田和李新贵得知徐温良现身,此刻该有动作了。

果不其然,丑时正刻,屋檐瓦砾上传来一阵极细微的摩挲声。

来者轻功不俗,听动静约莫有十几个好手。

凌波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轻笑。这两个土匪头子,倒真看重徐少爷,竟舍得派这么多人来行刺?

忽而,“轰隆” 一声碎裂巨响在头顶炸响!凌波从衣柜缝隙往外瞧,床榻正上方的瓦片被硬生生破开一个洞口,一道黑衣身影如狸猫般倏然坠下,手中明晃晃的铁剑凌空劈落,“咔嚓” 一声,径直刺穿了床上那团摆成人形的棉被!

来人似是不信,又刷刷挥出数剑,将挑起的棉被斩得七零八落,棉絮纷飞。

就在布片、棉毛飘洒之际,屋顶洞口又接连跃下几个后生,与此同时,房门被一脚踹开,又闯进几个黑衣人来。

果然是一伙的!

为首使剑的汉子猛地拉下黑面罩,露出一张青灰色的脸,眉头紧锁:“我们中计了,徐温良不在这儿!”

“大哥,不如把掌柜的抓来拷问一番,定能问出徐温良的去向!” 一人上前请命,语气急切。

“不妥。” 黑衣大哥将铁剑收回剑鞘,剑入鞘时发出一阵嗡鸣颤音,“徐家中毒一事已然惊动官府,张春田花了上千两白银才把事情压下去。若此刻打劫客栈,再被官府揪住把柄狮子大开口,就算把整个徐家卖了,都不够打点的钱!”

人群中一人听得义愤填膺,猛地拉下黑面罩,露出满脸乱糟糟的络腮胡,瞧着竟似半个月不曾打理,他将手中朴刀往桌上重重一撂,气呼呼地往凳子上一坐:“整日守着徐家那点产业,养蚕缫丝,把那些小虫似的蚕蛹当祖宗供着,老子的手都快握不住刀柄了!” 他越说越气,“还不如干脆把徐家的产业卖了,拿了钱回济州,继续做咱们的山大王,何等快活!”

“这话在理!” 另一人连忙附和,眼睛飘向远方,搓了搓下颌,脸上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徐家那几个小娘子不错,走的时候咱们一并带上,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这话刚落,又一人猛地惊跳而起,急声道:“朱老三!你碰了哪个?表二小姐可是我先看上的,你们谁都不准动她!”

“知道知道!都给你留着!” 先前说话的人摆了摆手,打趣道,“瞧你那点出息,盯得跟眼珠子似的,难不成上辈子没见过女人?”

一众匪贼七嘴八舌地吵嚷着,句句都落在衣柜里的凌波耳中。

这伙人,正是张春田从济州 “请来” 的那伙歹人。而那个青灰脸的 “大哥”,想必就是贼首李新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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冽滟凌波踏歌声
连载中莫雪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