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三年,深秋末了,隆冬将至。
寒意在丰宁镇的砖瓦间悄然蔓延。
薄日熹微,碎金斑驳青石路。街头巷尾早已人头攒动 —— 冬鱼藏底,难钓难捕,渔民们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地往清泫湾赶,要趁湖面未封冻,捞最后一波肥脍。
“成了!”
渔民们皆是捕捞的好手,渔网完全浸没水中后,几人合力攥住网绳往后拖拽,“哗啦”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银白的鱼儿在网中活蹦乱跳,被顺势兜上船来。
“嗬!这条江团足有六斤沉!”
青年渔民眼尖手快,从渔网中发现“鱼王”。他喜不自胜地一手掐住鱼嘴,一手托住鱼肚,将那条肥硕的江团高举过颅顶,向众人炫耀。
“好鱼啊!这般品相,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大伙儿纷纷围拢过来称赞,眼中满是欣羡。
青年被夸得心头一热,不免有些浮躁。
转身要将江团放进船舱时,掐着鱼嘴的手微微一滑。
那江团借着惯性,“扑通” 一声重新落入水中,尾巴一摆便要往深水区游去!
“不好!鱼儿跑了!” 青年急得脸皮青白交加,伸手去捞却已慢了半拍,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团越游越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岸上忽然掠来一道灰影。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尚未看清身形,便见那人足尖点过水面,如蜻蜓点水般凌波疾行,转瞬就已稳稳站在摇晃的木舟之上。
木舟船头,一位少年郎临风而立。
他的年纪不算大,皎白细腻的面皮尤显青涩稚嫩。身量不算高挑,却瘦削挺拔,犹如破石劲竹。乍一眼望去,只觉眉清目秀,神采灵隽,唇边挂着的那一抹恬然的微笑,仿佛世间诸事皆不能扰其心绪,却又带着几分乐善好施的纯粹。鬓边散着几缕扎不住的碎发,被湖风轻轻吹动,反倒为这纯善讨喜的面庞,平添了三分洒脱不羁。
少年怀中抱着的,正是那条方才逃脱的大白江团!身上只穿了件素白棉袍,襟口沾了江团黏腻的灰黑□□,衣角也被湖水洇湿了一片,尽管襕衫脏污,却丝毫不减其神韵。
“喏,你的鱼。” 少年声音清朗,带着几分小儿郎特有的澄澈,将江团递向那青年渔民。
青年连忙上前接过,满心感激地抬头望去。
越瞧,越觉得这少年好看得紧。
那眉目间的清朗与自在,像是刻进了骨子里,让人瞧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小兄弟,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青年渔民将江团小心翼翼收进船舱,回身作揖,满脸感激。
远处芳淀里,枯黄的荷叶在秋风中微微摇曳。凌波收回目光,唇边笑意依旧恬淡。
“前路遥遥舒真意,冽滟凌波踏歌声。我叫凌波。”
“好名字!配得上这般好身手!” 众人纷纷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夸他少年英豪、凌波微步如神仙下凡。凌波只是轻轻摇摇头,摆了摆手:“不过顺手而为,不足挂齿。”
话音刚落,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快看那边!”
循声望去,碧波之上,几艘尚未收网的木舟旁,有渔民正指着湖湾深处的垂柳树荫,神色惊惶。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具躯体半浮在水面,乌发散开如墨,在翡翠般的湖水中漾开淡淡的晕染,看不清面容,亦不知漂浮了多久。
凌波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秀眉紧蹙。他脚尖轻轻一点船板,身形如飞鹭般掠出,足尖堪堪点过湖面,激起细碎的水花,竟真如踏波而行般,向那溺水者疾掠而去。
不过数息,他便已抵达近前,伸手稳稳扣住那人双肩,凌空翻了个利落的跟斗,带着那人一同稳稳落入旁边一艘木舟之上。
舟上的渔民连忙围拢过来探望。
只见那人约莫弱冠年纪,面容青白,面皮因泡水而微微发胀,唇色发紫,气息微不可闻。
凌波不慌不忙,俯身解开那人的衣襟与腰封,双手交叠按在他的腹部,自上而下缓缓用力挤压。往复几次后,“哇” 的一声,那人猛地吐出一大口浑浊的湖水,随即剧烈地咳喘起来,总算从鬼门关拉回了半条命。
渔民纷纷舒了一口气,称赞凌波医术高超。
但凌波并未停手。
他转到那人身后,一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另一手掌心凝了内力,从他腰脊处缓缓向上推至脖颈。那人喉间一阵发麻,又“噗”地吐出一口绿色残液,气味腥臭难闻。
“这……” 有年长的渔民凑近一看,惊呼出声,“这年轻人竟还中了毒!谁这般狠毒,推他落水,还下此阴毒!”
凌波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通筋脉,声音清朗而沉稳:“好了。所幸你落水后呛了不少湖水,稀释了部分毒素,也算是歪打正着。方才残毒我已为你逼出大半,余下的不足为惧,静养几日便可安虞无恙。”
谁知那青年人非但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欣喜,反而双目空洞,面如死灰,嘴唇微微翕合,喃喃自语:“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不由我去死……”
凌波双手环胸,静静打量着他。只见这人虽狼狈不堪,衣料却是上好的罗绮锦缎,肌肤细腻无茧,显然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知遭遇了何等变故,竟落得这般境地。
“我既有缘遇上,又伸手救了你,说明你命不该绝。” 凌波缓声道,“公子这般模样,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妨说说看。”
救人救到底,医病亦要医心。既已管了这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凌波在这落魄公子身旁坐下,旁边热心的渔民递来一张干暖的盖毯和一杯热腾腾的姜茶,凌波顺手将盖毯披在公子肩头,把姜茶递了过去。
“没人救得了我……” 落魄公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也未接那姜茶,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戚之中,眼神涣散,重复着这句话。
凌波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虽有几分不耐,却也不忍直言苛责。他换了个语气,故作轻松地劝道。
“纵然真的救不得,你也说来听听嘛…… 权当给我解解闷,如何?”
话一出口,凌波暗自懊悔地咬舌头。
这话听着怎么竟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实在不妥!
果然,那落魄公子闻言,缓缓抬起头来,幽怨地望着他。
浮肿渐渐消退的面庞上,眉骨清俊,鼻梁挺翘,竟是一副难得的好相貌,皎若玉树,气如芝兰,只是此刻眉宇间覆着浓稠的愁苦。
他望着凌波,神色复杂难辨。
他闭上眼,似是不愿回想那些不堪的过往,半晌才睁开。
“我家姓徐,名温良,在暮阳城绵居数代。” 徐温良喉间哽咽,声音仍是未散的虚弱,缓缓道出过往,“家父以绸缎生意起家,十余年来苦心经营,总算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谁知两年前,这份家业竟引来了豺狼虎豹。”
“那人姓张,名春田,原是我家绸缎庄的伙计。他说兖国的济州缺上等丝绸锦缎,哄骗家父去济州城开设分铺。家父年迈,腿脚不便,便信了他的鬼话,托他携重金前往济州置办产业。可没过多久……”
徐温良的声音陡然颤抖,泪水夺眶而出:“那张春田竟从济州带回一伙贼人!贼首名叫李新贵,此人圆滑狡诈,谎称自己是济州新铺的掌柜,特意带伙计们回来学习家传缫丝手艺。父亲不疑有他,竟将徐家世代相传的缫丝绝技倾囊相授。”
“待他们学成技艺,便露出了獠牙!”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声音颤抖,“他们在我家水井中投毒,又趁夜深人静之时,闯入后宅烧杀抢掠、欺男霸女!我那年仅十五岁的妹妹……她……”
话到此处,徐温良已泣不成声,双肩剧烈颤抖:“而我,被那张春田生生敲断了双腿,被丢进了这清泫湾中……若不是你相救,我早已葬身鱼腹,倒也清净。”
“岂有此理!” 凌波听到此处,早已义愤填膺,猛地顿足而起,周身气息都凌厉了几分,“这等奸贼恶徒,简直丧尽天良!你怎能轻生?你妹妹还不知生死,徐家上下还等着有人为他们报仇雪恨、洗刷冤屈!”
凌波恨不得此刻就飞身赶往暮阳城,将那李新贵、张春田之流挫骨扬灰。
“报仇?” 徐温良悲恸欲绝,绝望地摇着头,猛地用手掌拍打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仅凭我这残缺之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与那伙如狼似虎的贼人抗衡?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徐公子莫急,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凌波按住他激动的双手,投给他一个坚定无比的眼神,“你的腿,未必就真的没救了。”
说话间,木舟已徐徐靠岸。岸边等候的热心渔民早已寻来一副竹架,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徐温良小心翼翼抬上去,一同送往镇上的医馆。
安顿好徐温良,凌波转身去街角买了热腾腾的肉包子,又折返医馆取了大夫开的药,才手指绕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兴冲冲地回了临时落脚的客栈。
甫一推开门,见徐温良正挣扎着想要下床,凌波连忙快步上前,轻轻将他按回床上:“你伤势未愈,可别乱动。”
“你的腿伤还有救,”凌波扬了扬手中的药包,又晃了晃空瘪的钱袋,说得煞有介事。
“喏,我身上所有的盘缠,可都拿来给你抓药、请大夫了!你可得懂得知恩图报才是。”
不等徐温良回答,他又拍了拍胸脯,双眸明亮如夜空中的宝珠,胸有成竹道。
“我已经吩咐客栈的小厮,让人连夜打制一把带轮的木椅。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回暮阳城!你放心,徐家的冤屈,我凌波替你主持公道!那伙奸贼,我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徐温良眼皮重重一跳,心中满是疑虑。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凌小哥——身形不算高大,甚至带着几分女相的俊秀,看着单薄得很。纵然方才见识过他凌波而行的身手,可对方是一伙五大三粗、心狠手辣的莽汉武夫,还有张春田、李新贵奸险狡诈之人坐镇谋略。仅凭他一人之力,就想撼动这伙盘踞徐家的恶贼,谈何容易?
“凌小哥,此事非同小可,凶险万分。” 徐温良斟酌着开口,“不如、不如我们先去暮阳城报官,借助官府的力量,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不妥不妥!” 凌波当即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胸膛一挺,语气带着几分江湖人的霸气与骄傲。
“江湖事,自然要用江湖手段解决!靠官府那套繁文缛节,指不定还没等查到证据,就被那伙奸贼探得风声、溜之大吉了!再说,凡事都靠官府,算什么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