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支钢笔要怎么修好呢?怎么修的好呢。
钢笔头坏了,尖部分叉出不了墨,再怎么小心捏合,洇出的墨迹永远带着毛躁的边,试过很多次,用指腹压着笔尖在纸上慢慢拖,反方向折回去,甚至幼稚地对着笔头哈气,但最后只在作业本上留下一团团晕开的蓝。
就像他们之间那道永远擦不干净的线。
祁观不懂。
大少爷只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语气困惑又委屈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修好?我再买一支不就行了?”
其实一直都很幼稚,不是吗?
——就像他不懂为什么周谦执着于那支笔,也不懂为什么一句“卑劣”能烙进骨血里八年不散。
当初说这话时,祁观的潜台词是“我不会惹你生气”。可如今钢笔修好了,裂痕却还在。
原谅吗?
其实多幼稚啊。不过是一支笔,几句话。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本可以像所有普通朋友那样——吵两句嘴,忘掉,再见面时尴尬地笑笑。
可周谦不行。
也许在祁观眼里,周谦的自尊心强得可笑。
是了,他这么想也没错。如果不是那点可怜的自尊作祟,周谦不会在高考后的夏夜红着眼眶去告白,不会在听到“卑劣”时感到劈头盖脸的钝痛,而应该像对待王德发那样,直接一拳揍过去。
如果不是自尊心,他们重逢时的第一句话,本该是一句普通的“好久不见”,是吧?
祁观被秦海博一通电话连夜召回总部,对着那枚衔尾蛇戒指生闷气——什么破寓意,永恒循环?他祁观要的是破镜重圆,不是原地打转。
“永恒循环?秦海博,你送这玩意儿是咒我?”他冷笑一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纹路,“不如改叫作茧自缚。”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来公司。”
“现在?”
“现在。”
祁观“啧”了一声,踹开椅子起身。三十分钟后,他长腿一迈跨进总裁办公室,整个人陷进真皮沙发里,皮鞋毫不客气地蹬上秦海博特意为他准备的脚凳——上个月刚从意大利空运来的小牛皮,此刻正可怜巴巴地承着祁大少爷的火气。
“明诚那边有事?”秦海博推来一杯冰美式。
祁观没接,好看的脸此刻板着,秦海博早就习惯了这种脸色,便将视线移到他无名指上——
那是道浅浅的戒痕,而不是他送的那枚对戒另一半,霎时神色暗了暗,又听这人冷哼一声,反问他:“你大半夜把我叫回来就为这个?”
“不是,”秦海博不动声色的将手背到后面,把戒指摘了下来,放到了口袋里。
“那是什么事?”祁观抬眼,语气里带着未消的躁意,想着随便敷衍一下,“明诚那边我还有事没处理完。”
“七海出问题了。”
——七海集团。这破名字还是秦海博起的。祁观每次念都觉得牙酸,什么七海八海,像海鲜市场招牌。
不过这个消息确实让祁观眉梢一跳。
“哦?”他故意拖长音调,指节在扶手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是东南亚的收购案黄了,还是董事会那群老东西又作妖?”
“都不是。”秦海博向前两步,皮鞋踩在地毯上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是老板不在。”
祁观指节敲击扶手的动作一顿。
“老板不在?”他嗤笑一声,长腿从脚凳上撤下来,鞋尖点地,“秦海博,你大半夜把我从明诚叫回来,就为了说一句‘老板不在’?”
秦海博没接话,只是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语气平静:“下周三董事会的事。”
董事会?喔。祁正华说过。
“我知道啊。”祁观对秦海博的心思不屑于猜透,“所以呢?”
秦海博垂着眼,指尖在西装裤缝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里还残留着戒指摘下来时的凉意。
他当然知道祁观不会在意这种细节,就像他从来不在意自己递过去的咖啡是冰是热,送他的脚凳是意大利小牛皮还是路边摊的塑料板凳。
“所以,”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谈一份无关紧要的合同,“董事会那天,你和我一起出席。”
祁观挑眉:“理由?”
“七海需要稳定。”秦海博抬眼,目光落在祁观无名指那道浅痕上——那里曾经戴过别的戒指,不是他的,“你的、我的父亲都希望看到我们‘合作无间’。”
他故意咬重最后四个字,像在提醒什么,又像在自嘲。
祁观嗤笑一声,长腿一伸,鞋尖又蹬上了那只可怜的脚凳:“老头子什么时候管起这种小事了?”
“不是小事。”秦海博向前一步,皮鞋无声地陷进地毯,“东南亚的收购案卡在最后一步,董事会需要看到‘祁秦’的诚意。”
他说“祁秦”,而不是“秦祁”。
反而歪头打量他:“你最近很闲?”
他当然不闲。七海的烂摊子,董事会的明争暗斗,祁正华越来越频繁的“关心”,哪样不是他在处理?可祁观永远不会知道。
秦海博没接这个挑衅。他只是沉默地站着,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那枚戒指——衔尾蛇的鳞片纹路硌着指腹,像某种无言的提醒。
祁观突然笑了,是那种带着讥诮的,少爷式的笑法。他向后仰进沙发,脖颈拉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喉结随着笑声轻轻滚动,说出的话依然难听:“我们是结婚了吗?还是说我们的商业合作需要秀恩爱?我干嘛要和你一起?秦海博,再怎么和你合作你也得给我后退一步。”
“你也是七海的股东。”
祁观抬眼,似笑非笑:“怎么?秦总现在连董事会都镇不住了?”
秦海博没接话。
他知道祁观是故意的——这人向来如此,明明清楚圈子里那些风言风语,清楚他秦海博的心思,却偏要装作毫不在意,甚至乐得看他难堪。
“下周三,晚上七点。”秦海博语气平静,“车会去明诚接你。”
祁观嗤笑一声,单手插兜,另一只手随意摆了摆,像是在打发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再说吧。”
秦海博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默默在心中灭了灯。
——他知道祁观不会来。
祁观向来如此,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更不会为他的那点心思多费半点时间。
可他还是会等。
就像那枚被戴上又取下的戒指,就像这场从未被承认的喜欢。
圈内人都知道秦海博对祁观的心思,只是没人敢说破。
毕竟,谁会去戳穿一个商界新贵单方面的痴心妄想呢?
其实祁观本来就没打算不去,只是秦海博不太会找时机,非要逮着他心情差的那几天和他搭话,如果是刚刚知道周谦在他旗下公司上班的祁观和刚才这么对话,或许不会说那么伤人心的话。
或许会高高兴兴的说:哦,是吗?可以啊,我都行。
可是大少爷即使说了难听的话,他也能装作无事发生般在七海待到约定时间,秦海博撤掉了原本约在明诚的下手,亲自开了车来接。
祁观和周谦好不容易重逢,没得到好脸色不说,还又要分开,自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车里翘着二郎腿撑着下巴点点滑滑那个他偷偷摸摸加上的微信页面。
会被删掉吧?也许。祁观想着,又点开了这几天他看了不下百遍的朋友圈——仅仅只有一条,内容是“我是周谦”。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像是要从这贫瘠的动态里榨出点什么似的。
真可爱。好可爱。发这个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只发了一条?是不爱发日常吗?还是说平时太忙了?真是,想给公司多放假,想让他多休息,想让他的日常更丰富,想让他更开心,想让他看到自己做出的奉献笑着和他说“厉害”。
祁观盯着那个空荡荡的聊天界面,指尖悬在键盘上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终烦躁地锁了屏。
秦海博坐在驾驶座,透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
祁观今天穿了一身白色西装,腰线收得极窄,衬得整个人矜贵又倨傲,胸口那枚白色胸针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像是刻意要和人拉开距离似的。
秦海博收回视线,沉默地握紧了方向盘。
他知道祁观心情不好——从那天在明诚资本撞见周谦开始,这位大少爷的情绪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稍有不慎就会断裂。
而他,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提董事会的事,其实是有私心的。
——真是自讨没趣。
秦海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踩下油门,车子无声地滑入夜色。
七海集团的董事会设在顶层的私人会所,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灯火,璀璨得近乎刺眼。
祁观一进门,就察觉到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扫了过来——有探究的,有玩味的,还有几道带着隐晦的嘲弄。
他懒得理会,径直走向主位旁的空座,长腿一跨,懒散地靠进椅背,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着,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秦海博跟在他身后,神色如常地落座,仿佛刚才车里的沉默从未存在过。
“祁少今天怎么有空赏脸?”有人笑着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也有几分讨好。
祁观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人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闭了嘴。
秦海博看了祁观一眼,见他依旧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像是在等什么人的消息。
——周谦吗?
秦海博垂下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茶香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那股酸涩。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说什么。
祁观从来就不是他的,甚至连那枚对戒,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会议进行到一半,祁观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那些枯燥的经营数据在他眼里不过是些无意义的数字,最终都会有人整理成册送到他面前。
于是他就又盯着那个聊天框看了好久,终究是忍不住打了一串字——
“你好?小哥哥。”
对面秒回: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加的您了
[方便问一下您是谁吗?]
祁观盯着这几个字,唇角不自觉地扬起,连带着眉梢都染上几分愉悦。
他几乎能想象周谦皱着眉看手机的样子,那双总是带着戒备的眼睛此刻一定写满了困惑。
秦海博侧目,恰好看到他这副模样——像是突然被点亮了一般,连眼底都漾着笑意。
——真是……刺眼。
他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文件,指节微微发白。
祁观根本没注意到秦海博的异样,他也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也没必要,这是秦海博唯一庆幸的也是最觉伤人的。
那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着字,连语气都轻快了几分,祁观想了一下,必然是不可能将真实姓名报上去的,不然会把小猫吓跑,于是回复:
[我是喜欢你的人呀]
发完,他又觉得不够,补充了一句:
[非常非常喜欢,能追求你吗?小哥哥^^]
小哥哥的话还没回过来,会议倒是先结束了,祁观悻悻地望着那条没背回复的信息,“哼哼”了两声。
拐角处,一个和他穿的截然不同的家伙走了过来,手上还沾着水,像是刚从厕所里洗过手。
祁观本想装作没看见,对方却突然甩了甩手,几滴水珠准确无误地溅在他的定制西装上。
“你干什么?”祁观好不容易好转的心情瞬间跌回谷底,尤其是在看清来人后。
“都散会了打闹一下怎么了?别那么较真。”陈彻眯着眼睛笑,语气亲昵得令人不适,“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