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燥热的夏风拂过绿色的枝叶。
倒挂在树荫处的蝙蝠用翅膀挡了挡风，显示出它并没有睡着。
而其身后无人在意的枝叶缝隙中，一条小黑蛇悄悄探出了头。
***
“今天的会议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象征着神圣庄严的白色手套抚上扶手，倪克斯借力起身，将碍事的披风朝后一甩，向左两步，站在了御台正前方。
她的身形并不宽广，却也足以将王座完全遮挡。
王座后的拉特伯爵先是一愣，随后欣喜又感激地看了倪克斯一眼，重新掏出药瓶，和第一近卫骑士团团长一起上前，照顾起因怒急攻心而面色惨白的皇帝。
倪克斯微微抬起下颌，垂下眼睫，视线从墙角转至中央，再落向另一侧角落，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双浓黑的墨眸仿佛黑夜的审判，让几乎所有人都本能地低下了高昂的头。
倪克斯的声音是一如往常的平淡，唇边甚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这不过是一场茶余饭后的闲谈，轻易就浇灭了贵族们高涨的情绪。
只不过听见她的下一句话后，再愚笨的人也紧张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如此不把一国之君放在眼里。”
原本喧闹的贵族们，此刻像是被淋湿的炮仗，憋不出半点声响。
“我理解各位，因认为我失职，而产生的愤怒。”倪克斯微微一笑，朝七皇子派所站的方向平摊出手，出口的话却十分犀利，“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要求我卸任外交官一职？”
全场鸦雀无声。
贵族们的视线顺着倪克斯的手，纷纷投向了七皇子派的方向。
“哈！”蒙德亚公爵大笑一声，极尽嘲讽，“某些人还真是唯利是图到令人作呕啊！”
倪克斯：“各位绞尽脑汁，无非是想让我接受联姻——毕竟联姻和埃斯特雷斯的退兵，才是奥罗拉在后续对其他九国的谈判中，最大的筹码。但就算国婚成立，埃斯特雷斯也还有其他四项条件。如果把联姻当做必然前提，那么请问各位…又打算如何满足埃斯特雷斯，和其余九国开出的其他条件？”
海勒因看着面前挺拔的背影，神色复杂地移开了视线。
贵族们纷纷一愣，各异的神色仿佛调色盘般精彩纷呈。
“你们从未考虑过。因为你们打算让皇室…”倪克斯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某些贵族的小算盘，“不，打算依旧让我，承担埃斯特雷斯的其他条件。”
***
贵族们今天沉默的次数，可能赶上以往一年的总和了。
但倪克斯没有因此停下。
“伊莱王并非平白愿意做出如今的让步。那些能够让他做出让步的条件，是我以拒绝联姻为前提，才自愿付出的代价。”倪克斯唇边的笑意渐淡，睨着台下微微眯起双眼，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如果按诸位的想法接受联姻，这些理应由你们承担，不是吗？”
“…简直荒唐！”休伯特伯爵反驳道，“除了十万亿奥拉，其他条件岂是我们能承担得起的……？！”
塔洛克西公爵皱起眉头，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倪克斯小幅度地半摊了下手：“如果觉得为难，各位大可亲自去和伊莱王谈判。以你们能够承担的代价，换取埃斯特雷斯的让步。”
“这这这……”休伯特伯爵一时语塞。
没有人敢接手对埃斯特雷斯的外交。
倪克斯和其余两位外交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承诺给伊莱的利益和条件，是全部由她个人承担的。
正常的外交协商，例如对里埃尔、伊格尔的协商，需要先对两国提出的条件进行汇总，以书面文件的形式正式向皇室提交申请。由帝国——即皇帝，决定是否，以及如何支付那些代价。
所以常规的外交协商不仅效率低下，更会受到多方掣肘。
而倪克斯的协商虽然艰难，却不需要反复向皇室申请，提高了协商的效率和灵活性，也将决定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
皇帝本就不想接受十国的条件，贵族们更不愿无偿付出自己的私人财产。
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一位贵族，愿意、且有能力承担如此庞大的代价。
倪克斯给出的看似是意见，实则分明是警告和威胁。
一种对全体贵族的警告——
只有她，能以一己之力，胜任对埃斯特雷斯的外交。
而她也能够以此，让贵族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
塔洛克西公爵按住休伯特伯爵的肩膀，强行将人拨到身后。
他几步走出队列，一撩衣摆，十分干脆利落地单膝下跪，深深低下了头。
这一跪看呆了众人，部分贵族快速反应过来，纷纷效仿起塔洛克西公爵，也跟着跪了下去。
大殿内顿时多出一片矮了半截的脑袋。
“我们并非有意冒犯皇室，还请公主恕罪。”塔洛克西公爵用跪拜礼陈述着自己的罪状。然而下一秒，他高抬起头，昂首直视着御台上的倪克斯，以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大声道，“但是殿下！为了皇室、为了帝国，恳请您接受联姻吧！”
克里斯亚德侯爵见状，也顺势跪下，高声复述：“请公主承担起身为皇族的义务，接受埃斯特雷斯的联姻吧！”
“我想我已经反复多次强调过自己的观点——我拒绝联姻。”倪克斯睨着地上乌泱泱的人群，面不改色道，“人不能，至少不应该，站在为国表率的位置上，身处公正严明的环境中，还如此既要又要、恬不知耻！”
克里斯亚德侯爵提前设想过许多种回答，也想好了反驳的话术，唯独没想过她会如此简单直白地拒绝。
那不带一丝情感起伏的公式化回答，和他们以大义为名慷慨激昂的提议，形成了冰火两重天的鲜明对比。
如此一来，再想用相同的话术游说，倒显得他们得理不饶人，不识抬举了。
这连辩论机会都不给的应对方式，打了所有人个出乎意料和措手不及，一时竟让贵族们纷纷愣在了原地，怎么也张不开嘴了。
自诩高贵的贵族们，断是做不出在刚被骂完失职不要脸后，还要继续有失体统的。
***
“…您、您这也太过分了！…您难道要因为自己的任意妄为，自私地牺牲帝国的利益和百姓吗？！”
到底是有不死心的贵族，依旧不顾脸面地开了口，妄图再次攀上道德的制高点。
“我想你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一件事。”倪克斯扫了一眼出声的贵族，看着台下所有人，淡笑着掐断了他们的后路，“我对帝国的付出和为帝国创造的利益，早已超过在场大多数人。
“你们从来都没有资格，以责任、名誉、大义为由，反复对我进行‘道德绑架’，并试图谴责、强迫我的言行和选择。
“那只会再三放大你们的无德无能。”
先前出声的贵族涨红了脸，硬是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倪克斯敛眸，放松了语气：“如塔洛克西公爵所言，政治不是打感情牌。各位还是先起来吧，别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刚起身的贵族们尴尬地恨不得重新跪回去。
菲利蒙子爵艰涩开口：“我们明白殿下的想法。但是殿下，您到底为什么如此排斥联姻，总该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吧？”
休伯特伯爵：“是啊是啊！反正都要嫁人，到底为什么排斥联姻啊？！”
伦巴第侯爵：“是因为伊莱王的为人吗？他虽然风评不太好，但就目前的表现而言，对您还是相当不错的。”
圣德利亚伯爵：“难道是因为您的‘奴隶’吗？”
此话一出，贵族们纷纷看向了圣德利亚伯爵。
圣德利亚伯爵不怀好意地笑着开口：“是叫米迦尔凯尔·尤利卡吧？早年您和他的传闻就已经风靡帝都，甚至整个帝国。您不仅给了他超乎寻常的待遇，甚至还帮他脱离了奴隶身份。那个奴隶也是，即便脱离了奴隶身份，依旧请求陛下留在您身边……让人不得不怀疑，您确实如传闻中所说对他十分痴迷——甚至到了不记身份、不顾一切的地步。”
贵族们闻言，再看向倪克斯时，视线明显变了味。
倪克斯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心，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勾了勾唇角：“首先我要纠正一点，‘排斥’这个用词并不正确。
“这场联姻对于我，并不具备于各位而言的庞大价值。而我，也无需向各位解释拒绝的原因。
“其次，当无法质疑一个人的地位和能力时，人们往往会开始抨击他的品德和私生活。而对于他人私生活的描述，又总是带有过多的主观性和捏造性——仿佛以为接收信息的对象毫无辨别能力。
“今天各位站在这里，参与的是帝国最庄重严肃的国家会议，谈论的是攸关国家存亡的国事。”
倪克斯看向渐渐变了脸色的圣德利亚伯爵，似笑非笑地补充：“在这里谈论‘传闻’，多少有些上不了台面。”
“是啊、区区传闻，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捏造的？”
“那种东西也就骗骗无知的平民，以为在场诸位都是傻子吗？”
“而且圣德利亚伯爵……很难说不是恶意报复公主……”
圣德利亚伯爵听着一边倒的言论，脸都绿了。
但大家并没有给予他过多的关注。
就像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克里斯亚德侯爵：“但是殿下，今天国家会议的首要议题，就是确立一个外交的基本方向。您应该十分清楚大家的选择。”
“皇室充分理解各位的想法，也由衷感激各位对帝国的付出。”倪克斯环视过整个大殿，不紧不慢地开口，“但我依旧不得不遗憾地提醒各位——你们今日所言、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毕竟……”
贵族们纷纷愣住。
***
正午的烈阳穿透高窗，从倪克斯身后打过，落在大殿正中央的神剑上，折出一道刺眼的光。
倪克斯垂下眼睫，睨视而下的双眸仿佛撕破天光的黑洞，唇边淡然的笑意没入阳光的阴影，被切割出令人畏惧的悚然之意。
她悠然开口，用傲慢至极的话语，把贵族们的心锤进了冰中——
“你们从不具备与这场协商有关的任何决定权。”
***
黑蛇一个猛冲，精准地将蝙蝠吞入腹中。
倪克斯一撩披风下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身走向自己的辅位，只留下一片鲜红的衣角。
国家会议就这么在贵族们的沉默中，猝不及防地迎来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