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相国寺

午夜过后的东京削减了它的活跃,大多数的街道上都没有了车辆来往。静谧的高架桥林立在城市之中,与黑夜交相辉映着。

无声的街道上一辆黑色本田2000行驶在道路的中央,虽然道路上没有一辆车,可是它依旧规规矩矩的行驶着。

车子里松田君代紧握着方向盘,同时他的视线不停的扫视着前方的黑暗。远光灯把前方的一切都给照亮了起来,只有道路上的灰尘在灯光的照射下来回飞舞着。

副驾驶上,小何明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她蜷缩在座位上,双手抱着揽在身前的安全带。

松田君代这一路上都想安慰几句,可是从一上车开始小何明美就是这个样子。平时从来没有主动跟女生说话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打开话匣子,说来也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难免会害怕,更何况她可是和凶手对视了很长时间。

“你还好吗?”松田君代说。

小何明美没有说话,她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松田君代用余光瞥向她,那张惨白的脸上写满了答案。

“一次疏忽而已,没有关系的。这件事主要赖我,我要是坚定自己的想法就好了。”松田君代说。

“我只是……只是想起了姐姐那天的场景。”

“听说你姐姐也是三年前那场暴乱的受害者。”

“也?”小何明美看着身边的松田君代,“难道你也有亲人死在了那里?”

松田君代点点头,指向了头顶遮太阳光的板子。

小何明美伸手拉下太阳板,一张有些磨损的七寸彩色照片挂在背面。照片里的一个人就是松田君代,那个时候他的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一股青春的活力洋溢在他的脸上。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那人身材十分彪悍,目测大概得有两百多斤的体重。但是他的身上都是结结实实的肌肉,除了腹部的啤酒肚。

两人像是兄弟一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也可以说他们更像是父子。

“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师傅,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成功破案的时候留下的照片。”

“你师傅有一种大叔的既视感。”小何明美看着照片中的两人说道。

“警视厅里的女警官们可都是很喜欢他的。”松田君代也开起玩笑说,“三年前,本该是我负责保护检查团去抓捕竹下龙一的,但是那天我的女朋友偏偏就跟我闹起了分手。没有办法,我不想失去她,所以师傅就替我去了。”

“那……”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我不仅失去了女朋友,还是失去了师傅。”

师傅和自己曾经的一点一滴都涌上了心头,那些记忆虽然有些久远,但是他依然觉得这一切都好像是在昨天发生的一样。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去的是我那该有多好。”

或许是松田君代的话和自己产生了共鸣,小何明美完全可以体会到松田君代的痛苦。或许真的是这样,生死离别之后最痛苦的永远都是活着的那个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检察官吗?”

“是因为你姐姐吗 ?”

“对,因为我姐姐。她生前是一位非常好的人,好到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去形容。街坊邻居们都很喜欢我们家,我们家以前很穷,姐姐上大学的钱都是邻居们帮助的。所以姐姐当上检察官以后都会尽量帮助大家,尤其是在经济方面。”

“那她离开的时候想必邻居们也很伤心吧。”

“那当然,姐姐是一个大美人,可是我们认领尸体的时候她整张脸已经看不出人的模样了。但是我觉得,她那个时候是她这辈子最美的时候,因为她是为了市民的权益离开的。”

小何明美说到这里脸上的血色也恢复过来了,松田君代不难看出她和她姐姐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姐妹情。一说到她姐姐的时候,她的双眼好像冒着光。

“美不美和外表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还是心灵。”

“对啊,姐姐的就是有一颗善良的心,而且我做检察官除了追随我姐姐的脚步以外,我还想要完成姐姐当年没有完成的遗愿。”

“你要把竹下龙一抓进去?”

“对,而且是用法律制裁他。”

松田君代看着可以称得上天真的小何明美,他的心里不禁五味杂陈。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是竹下龙一哪里是这么轻易就能解决的。

第二天,东京相国寺

那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全都沐浴在玫瑰红的朝霞之中。

那些穿着袈裟的和尚手捧香炉,虔诚的跪在那些菩萨金像前面,嘴里低声的颂念着佛经。

一阵凉风吹过,吹动了那些金身上披洒的红光,一时间让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正殿如来金身佛像下,竹下龙一和陈轩然跪在蒲团上面。两人双手合十紧闭双眼,香案前几名小和尚在诵经并且敲着木鱼。

陈轩然在诵经声中彷佛得到了解脱一样,之前所有束缚她的一切都被挡在大殿之外。焚香的味道顺着微风缓缓飘了进来,那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沁人心脾。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电影《青蛇》,里面的法海就是这样在佛像之前入定。他的心魔也是在这个时候不断涌现,那村妇产子的一幕幕都刻进了他的眼里。一向重视清规戒律的佛门居然还有这样六根不净的弟子,这和竹下龙一两人来拜佛也没有什么区别。

都说竹下龙一信奉佛教,可是看他平时动不动就杀人全家的行事作风似乎和他自己的信仰完全不符。

可是竹下龙一说自己杀的人都是要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人,这套说辞陈轩然自然是不相信的。他就好像是一个现实中的法海,不论是谁,只要不是自己人他都会出手将他们尽数收服。

“龙一,你来了。”

一个慈祥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陈轩然回头看去,一个身披由几十块破布缝补而成的袈裟的老人站在迈过大殿的门槛走向两人。一看到老人,竹下龙一立刻恭敬地起身,向着老人浅鞠一躬。

竹下龙一没有说话,他转身朝着陈轩然的位置伸出一只手。

陈轩然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竹下龙一对一个人这样尊敬。

“跟我来吧。”

老人轻轻地摆摆手,示意二人跟上他。

陈轩然跟在竹下龙一的身后,平时一向喜欢叽叽喳喳的她现在也被寺庙静谧的氛围所感染,甚至觉得在这里大声喧哗绝对是个人素养的缺失。

三人漫步在相国寺里,在相国寺里种满了两人合抱粗的柳树。柳树枝繁叶茂,垂下的树枝交叉着组成了天然的遮阳伞。

即使是在白天也没有城市里的喧嚣,偶尔能够听见头上的鸟鸣。

“这位是相国寺的住持,任君法师。”竹下龙一跟陈轩然介绍道。

陈轩然有些惊讶,她早就听说过竹下龙一有一位指点他人生道路的师傅。她本以为和竹下龙一来往频繁的都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可当她看到任君法师的时候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任君住持长得慈眉善目,那张苍老的脸上永远都挂着微笑。根据自己做这么多年的警察经验来看,那笑容不像是装出来的。

“您好,我是陈轩然。”陈轩然也学着竹下龙一刚才的模样浅鞠一躬。

任君住持双手合十,同样浅鞠一躬作为回应。

“施主来自中国,那我就用中文和您交流了。”

听着任君住持流利的中文,陈轩然惊奇地瞪大了双眼。她还不知道中文什么时候在外国居然这么流行了,美国人的便捷她终于理解了。

“秋天快要来了,这满树的叶子又该归入土中了。”

几片柳叶落下,刚好落在陈轩然的肩膀上。

“春夏秋冬是一场生命的轮回,该来的总会来。”

“马上要掀起一场血雨,我希望您帮我消除杀孽。”

听到竹下龙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轩然差一点就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黑龙会老大居然害怕自己有杀孽,如果真的能计算的话的,恐怕他的杀孽就算找来全日本的和尚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超度都不赶趟吧。

“杀意由心生,自然也需要自己去化解。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引导你,让你的心里得到宽慰。”

“您跟我说过,但是我还是需要您来帮助我。”

“任礼!”任君住持说。

一个大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三人的身边,最少陈轩然没有注意到,可能是自己的注意力都在任君住持身上的原因。

“带龙一去老地方。”

“是。”

竹下龙一浅鞠一躬表示感谢,随后他跟着任礼师傅走向树林的深处。

竹下龙一一走陈轩然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就好像是小孩子在跟大人逛商场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跟着走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的父母。周围陌生的感觉瞬间将她包裹了起来,以致于任君住持已经走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自己还没有从惊慌中反应过来。

任君住持大概是能看出来陈轩然的不适应,他转过身又向着陈轩然走了过去。

“施主好像有些紧张啊?”

任君住持边说着边走到了刚好在二人身边的石桌前,他用手轻轻地拂去石椅上的灰尘,坐了上去。

陈轩然见状也赶紧坐到任君住持的对面,面对面的时候陈轩然发现,任君住持的面相十分和善。

“你可是第二个陪龙一来这里的女人呢。”

“第一个是小林杏子吗?”

“看来你都知道了?你和龙一的关系真的不一般啊。”

陈轩然撇撇嘴,如果不是自己长得像小林杏子,竹下龙一或许根本不会对自己这么好吧。

“可是如果我不是因为长得像小林杏子,他又怎么会和我有不一般的关系呢?”

任君住持笑了笑,大概是没有想到陈轩然居然会把自己像成这样。

“你和她长得确实有几分相似,但是一个人散发出来的内在可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任君住持随手拿起石桌上掉落下来的柳叶,举到陈轩然的面前。

“我知道,没有一个树叶是一模一样的。”

“如果不仔细地看,每片树叶其实外形都是差不多的,唯一可以区分的就是它内在的独特结构。”

“他对我确实很好,可是我曾经很爱的那个男人只用了三个月就把我忘干净了,然后另辟新欢。我真的不敢再去用心对谁,而且我对竹下龙一的感情仅限于他救我的感激之情,其他的情感我不敢有,也不能有。”

“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能治愈你受过的伤,给你久违的安全感,温暖你的世界,弥补你所有的遗憾,让你觉得人间值得。”

“我……”

“是因为没有和他在一起觉得遗憾吗?”

“大概是吧……”

陈轩然确实被任君住持问住了,她只能这样敷衍地回答。

“人生都会有遗憾,但不必回头,因为往回走叫做重蹈覆辙,往前走才能真正的走出阴霾。你放不下的人和事,岁月时间都会替你轻描淡写。这世界看似纷繁复杂,本质还是你一个人的世界,不要总站在雾里,去执着没有意义的人或事。有些时候我们必须接受自己的渺小和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竹下龙一喜欢我不也是因为我长得和他的杏子很像而已吗?”

“你来这里几天了?”任君住持接着问。

陈轩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居然都没有算过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天。不过说来也是,她每天除了睡觉睁眼睛开始就是在各种游玩。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几乎快要把东京玩了个遍。

“不知道,我也没具体算过,大概很久了吧。”

“这么久的相处,难道只是因为长得像吗?”任君住持说,“感情是两个人灵魂的碰撞,可是在我看来,只有你的外表能够让人接受,那个人才会愿意去深入了解你的灵魂。”

“你是说……竹下龙一不仅是因为我长得像杏子才会喜欢我?”

“当然不是,全国这么多人总会有一个长得和杏子相似的人,他为什么不去征召,而是单单喜欢上了你?”

“我手上不是还有一个机密硬盘的密码吗?他或许是想一举两得呗。”

“能让你说出密码的方式有很多,其中最困难的就是用情感感化你。一向注重效率的龙一怎么可能会选择这么费时费力的方法,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陈轩然不知怎么,她的脸蛋渐渐地红了起来,少女肌肤露出的白里透红给人一种吹弹可破的感觉。

“您怎么懂得这么多?您好像和竹下龙一关系不错的。”陈轩然赶紧岔开话题。

“我以前和竹下龙一的父亲是生死兄弟,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来到了这里。”

“怪不得你对竹下龙一这么了解,原来是这样。”陈轩然说,“都说竹下龙一胸口的缠身般若是您的作品,没想到您的艺术造诣还这么高。”

“龙一的命格和普通人不一样,他走路太重,似鹿似獐,性情暴躁,豺心狼行。这些都是短命的特征,再加上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和他的父亲到处打拼,杀过的人太多。他的生命本来应该停止在他十八岁那年,为了报答他父亲的救命之恩,我只能给他在他胸口给他纹一个护身妖象。”

看陈轩然听得津津有味,任君住持接着说:“般若在日本的文化里是一种恶鬼,只有用这样凶恶的护身象才能压制住纠缠龙一的其他恶鬼。但是……”

“但是什么?”

“那只般若只能保护他到今年,今年他必将遭受一场劫难。能不能渡过,就要看他自己了。”

陈轩然一直不相信存在什么鬼神之说,考入警校之后学习了一些知识以后,对于什么鬼神之说她是彻底的看透了。不过是古人无法解释发生的一些科学现象而已,这里面最大的恐怖还是自己吓自己。

她记得有一个法医老师曾经说过,人的想象力是所有生物都无法触及的。为什么那么多动物对于自己同伴的尸体没有恐惧感,那就是因为它们没有人的想象力。

“对于你来说,你肯定是不信的吧?不过也没关系,有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陈轩然没有正面回答,她觉得和任君住持讲科学,或多或少的是有些不尊重他的。

“那竹下龙一死了之后,岂不是会堕入地狱?”

任君住持笑了笑,他摇了摇头说:“我可以很清楚的告诉你,孩子,我们每个人死之后都会去天堂,每个人都会。因为我们所做生活的人世间就是地狱,只是你生活的环境比较好,人间的疾苦你从未见过。”

“佛教不是讲究轮回吗?怎么还有天堂?”

“哈哈,没想到你对佛教还有了解,以前总有人这么问我,我跟他们讲这些他们也听不懂,所以我只能用大众熟知的方式来翻译一下。”

“我其实也没有多少研究,就是以前抓过一个印制□□的僧人,审讯他的时候听他讲过。”

听到僧人印制□□,任君住持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慈祥的眼神瞬间变为鄙夷。

“真是罪过。”

“他用印出来的钱救助了很多人,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做的对不对。但是法律上讲,他犯法了。”

当救人的这个词进入任君住持的耳朵里的时候,紧缩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那双眼睛里又散发出慈祥的目光。

“只要是救人,又何必在乎所谓的正确。”

只要是救人,又何必在乎所谓的正确。

陈轩然对这句话很熟悉,这是那个嫌疑人被抓的时候对警察说出的一句话。

“龙一有带你去看小林杏子了吗?”

陈轩然点点头,当她见到小林杏子的照片贴在坟头的时候,她才真正意义上地相信世界上居然真的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听竹下龙一说,那张照片是从两人的结婚照上裁剪下来的。那个时候小林杏子还没有被查出癌症,竹下龙一那个时候也不知道那是杏子的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的日子。

“如果赵宇波能有竹下龙一一半深情就好了,我现在也没有必要这样受折磨。”

任君住持笑了笑,说:“折磨你的从来不是别人的绝情,而是你一直心存的幻想和期待。你要是走不出自己的执念,走到哪里都不可能恢复过来。人生里很多节点都是突然一个瞬间想通的,并未发生什么大事,也没有什么高人指点,只是在某个阳光明媚或是大雨滂沱,某个漫天飘雪或是绚丽烟花衬托出的夜景,盯着从眼前溜走的人群,深呼吸叹口气,你会发现突然在这个时候你放下了那个你曾经认为自己离不开的东西。”

“竹下龙一也放下了杏子吗?”

“如果他没有,他会叫你杏子而不是陈轩然,一个名字有时候代表不了什么,可是时候也能代表一切,至少对于龙一是这样的。”

陈轩然忍不住地看向竹下龙一刚刚离开的道路,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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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决择
连载中爱吃桃肉龟苓的杨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