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掌下感触到的仍旧是那干凉的树干纹路,令姜啟又差点对自己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他又翻开手掌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心中满是局促不安。
最终,对于那一缕神念的信任压过了对自身的怀疑,他深呼吸了一口,继而再度将掌心贴紧树干表面,静下心来细细感受。
静心吐纳间,他渐渐能感到在那表象之下似是隐藏着一种强大又玄奥的力量。
而当他正要再接再厉去加深对这种力量的感应时,脑中却忽而嗡鸣大作如被雷电猛然击中一般麻木胀痛不已。
本能的他想要将手拿开,可这右手就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任凭他再如何努力亦挪动不了半分。
而正在他左手紧攥住右手腕使劲挣动时,那雷电击打之感却又再度袭来。
“嗡——”的一声轰鸣,脑中亦天旋地转起来。
再下一刻,一切重又稳稳当当起来。
他像是不由自主地堕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四周尽皆灰蒙一片,无声无息亦无光无影。
若是此时有人站在殿内观看,便会发现神树塑像上的所有纹路正慢慢浮现出来,而姜啟身上的气血也由掌心与树干相连之处缓缓流进了这些纹路之中。
一时,原本的神树隐纹如鎏金一般光芒大绽。
金光闪烁之中,流淌着的金铭被逐个点亮,继而再依次熄灭。
光芒如流水整整绕树一周方才又回到了相连之处,再度没入其掌中。
此时,置身于混沌之中的姜啟,只觉身周布满了漂浮不定的暗灰粒子。
他对这些粒子并不陌生,反而十分熟稔,皆因它们和以前自己灵力中的那些灰色粒子长得一样。
若说一开始他还心有惶恐和疑惑,那么,现在他是真的确信了自己与这木神传承定有扯不断的渊源。
人一旦定下心来,先前的种种迷雾便自会被心神拨开,一切复又云开月明。
这些暗灰粒子也对他很是亲近,一直围绕其身周跃动不停。
见其如此亲热,他便想着伸手去捉,却怎么都捉不住;再虚虚隆起一把,可它们又会随着渐隆地拳头缝隙流淌出来,近似手握流沙一般。
姜啟对着这暗灰一片琢磨了许久却始终不得其法。
又过了好半晌,他这才忽然反应过来,心中暗自轻笑一声,自己当真是傻了,竟想用手去捉他们。
他望着身周这些如灰烬般浮沉的粒子不由陷入沉思。
与这混沌空间相比,这一颗一粒是那么的渺小,就如同自己之于茫茫人世,亦如沧海一粟般微不足道。
姜啟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温热之中。
他自然而然地开始呼吸吐纳,浑身上下的毛孔尽皆打开,周身无处不舒适,无处不与其相和。
正当他想继续加深呼吸吐纳的力度时,眼前竟浮现出一段金红交加的文字:
遂古之初,上下未形。
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蒙鸿洞,莫知其门。
大道自然,混沌之先。
一气凝化,盘古生焉。
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这些文字虽俱是古篆,但其中内容但凡修行之人皆十分熟悉。
远古鸿蒙之初,天地混沌一片,后盘古大神孕育而生;其苏醒之后化鸿蒙混沌之气为清浊二气,清气上行,浊气下行,天地逐渐分开。
他往后看去,不出意料,后面说的乃是伏羲女娲二神的事迹。
再往下,言说的乃是与混沌之气有关。
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混沌。
混沌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
一者,形变之始也。
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整段文字至此结束。
这后面一段大致的意思姜啟倒是明白,说的乃是天地万物由无形到有形,往复循环生生不息的道理。
但将通篇上下联系起来,他却又一时琢磨不透其中的深意。
待他再想要仔细看一遍时,这些闪烁着金红色光芒的文字竟一转眼已消失不见了。
幸好他自幼记性就好,虽不至过目不忘,但这短短一段看了一遍也就记下来了。
他当即在这一片混沌之中盘膝而坐,托腮沉思起来。
天地混沌,鸿蒙之初,阴阳混生,经天营地,及至天地初开,阴阳乃别……
父神盘古身化万物,羲皇娲皇受其传承,承其意志,护佑天地万物……
他将自己这一年多学到的所有知识拿出来在心中反复咀嚼,又将平日里与师兄所谈所论之事一一回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而联想起以前闲谈时曾好奇问过陆贤,上古时期是如何修行的?
当时,师兄虽严肃板正地告诫他莫要还未学会走便想着要如何去跑了,但最终仍是耐心解释了一番。
因上古先后几次大乱,许多典籍皆已流失,而留存下来的经书中所记载的方法便是现如今众人皆习的修仙之法。
可若是上古时期,仙、神所修之法不同呢?
甚至,再往前倒至鸿蒙时期,那些孕天地元气而出的真神们又是如何修炼的呢?
天地元气孕育……等等!
姜啟忽而灵光一现,既由天地元气孕育而出,自当吸取天地元气修炼,就像那些由天地间生出的灵兽精怪一样,皆是靠感应天地之气来修炼的!
这就像一窍通即百窍通一样,思路一旦打开,姜啟的思绪亦如洪流一般纷涌不断。
既如此,那这段文字表面是一段历史记述,其内涵是说的万物生生不息的哲理,而往更深了去发散的话,却又更像是一番对某种修炼之法的概述。
一旦想到修炼之法姜啟便明白过来,这是告诉他混沌元气可化为己用,而自己身周所环绕的这些应正是那混沌之气。
既然心已了悟,他便开始想办法吸收吐纳起这些暗灰色的混沌粒子来。
此处灰蒙蒙一片,走面八方皆无尽头亦无出路,看来他若不能化这些混沌元气为自身力量进而打开这片空间,定是再无法从这里出去的。
之后的修炼过程与之前相比便很是顺畅了。
他开始闭眼打坐、静心冥想,尝试着去打开自己所有的身心、发肤与毛孔,用心中的每一分、每一丝去感受和亲近那些混沌元气。
渐渐的当他游离于曾经有过的那种玄妙之中时,便在冥冥之中感到身周那些暗灰粒子正缓缓向自己飘来,呼吸吐纳之下很快就融入了自己的筋脉气血之中。
至此,姜啟心中大定,继而一步步加快起吸纳地步伐来。
混沌之中无日月,亦无时间概念。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当他终于从沉浸修炼中转醒之时,方感到自己周身似是轻盈了不少。
待他吐纳完毕,神魂归位,这么睁眼一看去,这才发现原本被混元所包裹的空间竟为之一空,近似虚空一般黑暗无边,而在不远处却漂浮着一点灼人的光亮。
姜啟心有所感,继而兜手往那处探去。
那光亮竟似飘忽的烛火一般悠悠往他的掌中而来。
及至他虚握住这一点亮光,周身忽而光芒大绽。
当光芒没去,他再度睁眼之时已是回到殿中,而自己仍是维持着之前触碰神树塑像那一刻的姿势。
他心道,此种修行像是某种能印刻在神魂之上修炼之法,倒是颇为玄妙。
他仔细感受了一番自己身上的变化,虽然身体轻盈了不少,亦感到神清气爽,但丹田之处的灵根依然是碎裂的。
不过凡事欲速则不达,他这才修炼了一次已有明显变化,若是多修炼几次没准能将其复原也不一定。
姜啟天性中深埋地那种韧性复又再度回返。
就像冬春之际掩埋在厚土之下的荒草,即使只余根须,可一旦春风再生便又会很快破土而出,生出一片片翠绿嫩芽来。
混沌之中没有时间概念,他这一番纯然忘我的修炼已是耗去月余。
秘境一日,外界三日。
槐江山下凡人地界已是春末夏初,而山上依旧四季如春。
玉苍峰上的一处院落内,一只黄鹂鸟儿正停在竹端婉转啼鸣。
屋内的床榻上,陆贤正静卧在床头发呆。
他刚才苏醒,方喝了一口水问了小僮时日,这才知道离秘境之行已过去百日有余。
此时,他虽已醒转却身体尚虚,这般恍恍惚惚的竟似大梦一场后神思不属的样子。
偃无闷进来时,看见的便是他这副难得的虚弱迷茫之态。
“师兄,你终于醒了!”
偃无闷看他这样便仍不住地眼眶一红,及至话音落地仍尤带一丝颤抖,可陆贤却未有任何反应。
“师兄?”偃无闷当即在前眼前摆手直晃,“陆贤?”
“啊……”,陆贤这才回转,“无闷,你来了。”
偃无闷看他这样不由忧虑道:“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医师们来过了么?”
“来过了”,陆贤道,“不必忧心,只需再静养一段时日便可慢慢恢复。”
“那便好,那便好……”
偃无闷说着就没了声。
这段时日,他一直心中忧虑,要如何向师兄述说姜啟的事情。
谁料尚未待他想到和缓地开头,陆贤已开口问道:“阿啟呢?他怎么样了?”
“呃……”
偃无闷心中仍犹豫不决。
陆贤已问过身边小僮,可对方却只摇头不敢说,当时他心中便已有不好的预感。
及至看见偃无闷也这般吞吞吐吐地不知如何是好,这让他的心更是沉了下去。
然而,他仍镇定开口道:“无妨,你说吧,我已有准备。”
“这……”
偃无闷拖拉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婉转的说辞来,又实在顶不住陆贤那直直的目光,只得用自己那最直白的语言将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陆贤这才知道,因任正偷袭,姜啟为救自己拖延断后却最终陷落秘境生死不知。
而当他再往下细问此事的后续,偃无闷这才说了大家回返之后,曾当众回禀内中情况,偃无闷几番质疑,皆因没有确凿证据而被对方反驳了回去。
当时陆贤未醒,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情况,而姞瑜等多人竟都同时指认姜啟与魔修有关。
可姜啟已陷入秘境,死无对证,众口烁金之下,掌门和众位长老们竟也就这么囫囵着下了定论,姜啟与魔修有勾连当即被昆仑除名,而其既已身死惩罚一事便就此作罢。
陆贤越听心也就越往下沉,及至偃无闷都说完许久他仍处于怔愣之中。
两厢暗自沉默叹息,房间里一时陷入低沉。
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偃无闷再次晃着手呼唤,陆贤这才突然惊醒。
“啊……抱歉,你刚才说的是?”
“我是说”,偃无闷心中暗叹一声,方再次问道:“那天黑雾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任正偷袭的你?”
“嗯。”
陆贤点头。
“果真是他!”偃无闷倒是一副我已有所料的样子愤然道,“怪不得他那么使劲儿把脏水往阿啟身上泼。”
“但……”,陆贤带着一丝不确定道,“应当不止。”
“这是为何?”
偃无闷心惊,他只见陆贤身上最致命的乃是一击即中那一剑,却不知这之前竟还有一番偷袭。
“准确来说我在魔雾中受到了两次偷袭。第一次袭击之人我虽没看清,但凭对方剑法判断应是任正不错”,他转头看向窗外,“可第二次由后袭来的那一剑,其周身魔气缭绕,而未待我转头那人已再度隐匿在了魔雾之中。因而,我不确定此人是谁。”
“所以”,偃无闷带着一丝疑惑,“前后竟不是一人?”
“以任正的秉性……”,陆贤仔细想了想方摇头道,“应当不是。”
“那这便怪了”,偃无闷接着追问道,“师兄手上可有任何证据。”
只见陆贤沉默地摇了摇头,但这倒也不出偃无闷所料,事发突然又情况危急,那样的致命一击之下定会倒地身死,若不是师兄此番运气好,还保不定能不能捡得一条命回来。
他这般感慨着便也就脱口而出了,谁料陆贤却说那大概是因为关键时刻姜啟撞到了对方,不然那一剑也不会刚巧偏了那么一分。
提及姜啟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偃无闷心中憋闷,想了半天仍忍不住忿忿道:“不行,我这就禀明师尊,阿啟他……”
“可空口无凭。”
陆贤说出的这短短五个字立时让偃无闷消了声,再度蔫了下去。
房中又是一阵沉闷。
陆贤面色消沉,偃无闷亦在一旁兀自沉思。
“可那把魔剑……”,他一边思索一边不由喃喃出声,“又会是谁的呢?”
陆贤听着心中却已隐约有了猜测。
之前在秘境中,他便已对姞瑜产生怀疑,可尚未待他找到证据,对方已溜之大吉。
再联系到他竟会突然指认姜啟与魔修有关,其应当是与任正一样有着急于泼脏水再趁机盖棺定论的理由。
那么反推过来,这个理由便不言自明了。
姞瑜定与那魔物有关,而那戒指也定有蹊跷。
可陆贤心中虽如此推测,却不想再一切未查明之前便告诉偃无闷,将他牵连其中。
所以,他略过了对方的低语,反而安慰道:“莫急,此番种种我自会暗自查明,也定会还姜啟清白,给他一个交待。”
偃无闷怕再谈及姜啟又会让陆贤难受,其实他初时亦回转不过来,师兄方才转醒也定是如此。
之后的话题,两人皆都有意无意地略过了姜啟不谈。
待偃无闷又匆匆说了一下,自己打听到,内门长老已开始暗查是否仍有魔修潜伏昆仑一事,可至今仍未有线索。
之后,两人又说了一下为保昆仑派的名声,掌门勒令所有知情之人不得再提魔修一事,对外亦只言及此番秘境之行一切如常而已。
陆贤刚醒不久,偃无闷怕他太累,没一会儿就主动结束了话题;又反复叮嘱他要好生休养,自己定当每日来看望等等啰嗦的话后方才转身离去。
屋里再度静了下来。
陆贤独自望着窗外明亮的光线,微风拂过窗棱带来春日的和暖,但落至他心头的却是一阵被冰锋碾压过的钝痛;心痛、懊丧、后悔、不甘等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几乎立刻就将他兜头淹没。
他就像是被巨浪给拍中的小舟,一下子便散了架;又像是在暴雨风浪中抱着一块腐朽船木使劲挣扎的旅人,十指紧扣着早已泡发了的绵软木屑,心中茫茫然不知何所望;更像是心上突然就空了一块,怎么找却都找不回来。
眼前反复掠过的是少年曾经的一动一静、一颦一笑,是小院中一遍遍奋力挥剑的修长身影和阳光下挥洒而出的晶莹汗水;是擂台上飞灰血舞中咬紧颤抖的牙关和透着满满执念的双眼;是雨林中半身血染下映衬出的苍白侧脸和坍塌碎沫中果断甩开的那张手;是神庙中……
无数张画面自眼前迅速翻飞而过,陆贤猛地闭紧了双眼,眼瞳颤动着,不敢再想、再看下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混乱又茫然的心绪了,自母亲羽化而逝,幼小的他就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他将自己的一颗心和真正的情绪都封闭起来,既不让任何人和事窥探亦不让他们走近,可以说,这么多年过去,甚至就连偃无闷也从没有真正走进他心底。
当年那点应激下激发出的本能让他内心能安宁平和至今,然而,现在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从滴雨落湖泛起圈圈涟漪到暴雨倾盆掀起惊涛骇浪,原本平静的心湖早已翻作倒海,令他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陆贤就这样依着床头,独自望着窗外许久,放任自己思绪一直混乱飘远。
直到日落西山、月上梢头,他再度闭了闭眼后复又猛地睁开,似是终于从混乱中清醒了过来。
他虽理不清也辨不清自己是如何又是为何会独独对姜啟这样,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心有不甘。他要找到真凶为其正名,或许,也只有这样自己内心才会再度恢复平稳如镜。
这边厢,陆贤正沉溺在种种茫茫难辨的思绪之中,而另一边秘境神庙之中,姜啟亦望着前殿两侧的这些壁画惊诧又茫然不已。
无他,皆因这些壁画不但已与先前全然不同地丰富起来,而且其上所绘的图案竟是如凡人间的皮影戏一般缓缓流动了起来。
240323 小修:章尾增加了几百字心理活动描写,其他不变
1.“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摘自《楚辞·天问》
2.“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濛鸿洞,莫知其门。”——摘自《淮南子·精神训》
3.“大道自然,混沌之先……一气凝化,盘古生焉。”——摘自《仙苑编珠》
4.“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摘自《三五历纪》
5.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摘自《列子·天瑞篇》
浑沦义同“混沌”、“太极”、“无极”等形容道之初始状态的名词。
6.文中的那些混沌之法皆为作者私设,其中那段文字摘自以上,自行拼凑而成,请各位看官万勿以此考据。若对这些感兴趣可自行查找原文或网上度之,谢谢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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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上古木神句芒传承(2)(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