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朔风挟持着大片大片的雪,在林间呼啸着来回扫荡,所过处的枝叶被风雪暴虐地折断,时不时发生“咔嚓咔嚓”声……
冷,今夜真冷……
尤其是对于一个此刻正卧在雪里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冷了,冷得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连眼睛都被风雪糊住了,冷得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僵硬的四肢,结满冰渣的血液下一秒就要停止流动。
因为太冷了,所以又不冷了……不仅不冷了,也不饿了,不痛了……
铺天盖地的雪砸下来,让他紧紧贴住雪地的身躯似乎也发出了“咔嚓咔嚓”的折断声,他好像在朔风的呼啸声中,还听见自己碎成一捧雪的声音,细细的密密的声,听得他几乎快要睡着了……
就在他要沉睡之际,一阵声音骤然乱入!马蹄铁重重踩在雪地的声音,马驹们喘气嘶鸣受惊的声音,还有人!人的声音——高声谈话,打马怒骂,振臂而呼的声音!
“雪天路滑!大家千万小心!知道了吗?!”“二公子,知道了!!”“知道了!二公子也小心!”
“噫!吁!这死畜牲!一夜惊多少回了!平时里吃草料倒是厉害!”“早说了,不要惯着这些畜牲,上鞭子抽!”“算了吧,这路也够难为它们的了,这鬼天气……”
“是了,这鬼天气,今年雪下得真古怪”…………“大公子那边怎么样?”“什么!”“都死了!”“……没找到……?!”
“都下马!!!”“随我上山找!”“快!快下马!”“仔细找!!!”
“是!!!”
“啊!!嘶!早说了下马的时候让你给我拿着了……瞧!火油洒出来给我手都燎出几个泡!”
奇怪。
真是奇怪,在这样的时候,人的耳朵竟然可以听出冷热来,这阵乱槽槽又冒着热气的声音就这样撕开了被寒冷一统的天地,搅动着他的心,冷起来!痛起来!不甘起来!呐喊起来!
他好冷,好痛,他不想死!他明明答应过娘的,活下去,活着,无论能不能吃饱穿暖,无论受不受别人欺负,无论多艰难都活下去……
无论怎么样都活着,哪怕是一个人,哪怕会掉眼泪,他已经这样活着了十几年,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他不想死!
他想活!
他的心几乎歇斯底里着:救命!过……来!你们过来啊……
是因为风吹荡的声音雪砸下的声音太大了吗?……还是他的声音太小了?还是他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还是他根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不!不……
“……他不去吗?凭什么呀……”
“少管,他又不是林府的人……”
“快点上山,跟上二公子他们!”
那些声音却渐渐远了,那些热也渐渐散开了……
泪水融化了他眼睫间的风雪,从颤动的缝隙间他似乎可以看到纷乱的雪,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痛苦,不甘,寒冷,生命,一切都将结束,泪水很快就会冻住一切!一切都结束了……
“什么人?”
有声乍响。
随即是马蹄铁在雪地上“哒哒”定住步迈的震动,是风雪又继续涌动的呼啸,是一道无比沉静的声音:
“你,是谁?”
这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被风雪夹涌,刹那间捅进他快要冰封住的心!
使他的身体和眼睫同时震颤!
他缓涩转动眼眸,看见雪絮纷飞,马驹喘出的阵阵白气被风撕碎,闪着寒光的马蹬铁被雪底的鞋靴稳稳踏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活,是因为曾经答应过娘,还是因为什么别的记不起来的事。
但他就是想活。
想活着,所以不得不拼命忍住喉间上涌的哽咽,不得不拼命张开早已冻僵的双唇:
“是……我是……小念……”
“救——救我!”
他费尽所有力气,疲惫得几乎再也撑不住。然而这呼喊仍然在风雪的咆哮中微弱得可怜,他甚至怀疑自己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怀疑一切都是死前的幻觉。
“再说一遍,你是——谁?”
冰冷的问话打破了他的怀疑,他的呼喊被听到了!这不是幻觉!
一道置死地而将后生的闪电骤然划过心脏,他艰难地转动眼眸,“小念……小念……”的答话中夹杂着难抑的呜咽。
来人端居马上,任风雪呼啸。
雪絮砸在那一尘不染的雪白大氅上没有一点声响,瞬间消融一般。
他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眸,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幕闪动寒芒。
天地间的风雪仿佛一刹那间停滞,四下死寂,那居高临下者从雪氅中抽出寒剑,冰冷的剑光挟着鄙夷的叹语一齐向他袭来!
“——胆子不小,找死。”
不是幻觉!
他想,他可能要对娘食言了。
只是在某一瞬间,喉间发出了难以遏止的哀鸣。
他记得,他原先只是想要一张户帖,只是想活着,低贱地活着。
他在那哀鸣的一瞬间,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
“什么人!站住!”站在门前的官兵厉声喝道,原先揣在袖子里的大手伸出来,不由分说落在来人肩上。
来人少年模样,衣着单薄身形更单薄,被这大手猛得一拍,险些摔倒在地,在原地怔愣一番,才勉强安顿住五魂六魄,怯声答道:
“大人,我是来办户帖……”
“我管你办什么!办什么事也能坏了规矩!这才什么时辰就来?”少年话音未落,已被官兵喝断。
“错了……我……错了,大人。”少年瑟缩着连忙哑声认错,几件长短略不一的单衣叠在瘦骨上,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冻得,瘦削的身子在寒风中抖动不已。
不过,他竟还是没挪步,定定地站在原地,良久,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才向那官兵走近,肩上的骨头不禁微颤,说话也是没力气般软飘飘,绷紧的身躯和语调里却又透着一股“英勇就义”:
“大人我……离这很远,昨日就开始往这赶了,一天一夜才赶到这,路上听人说明后日可能有大雪……大人您能不能帮忙让我进去办了,趁着还没下雪,我好赶回去?”
这官兵嗤笑一声,粗黄的手从棉袍袖子里伸出,吐出三字:“也好办。”
少年听了这话面上立刻交杂着不可置信与感激涕零,“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地朝官兵笨拙鞠了鞠,将将要迈步进去,陟然一声重响。
唇角溢出的鲜血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下,直到汇成一小片时,被踢翻在地的少年眼前仍然像蒙了纱,简直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的杂音里夹着官兵的破口大骂:
“娘的小兔崽子,装傻装到老子这了!”
“我呸!”官兵重重吐一口,手又揣进棉衣里,两腿分开摆着架子站着像座小山一般,继续骂道:“真傻还是装傻?没银子还想劳累老子?想早点进去?门都没有!要是真傻,也别办什么户帖了,别他娘的浪费我大周的一个人头了!”
少年低垂着头,因为太瘦,寒风从颈领不停往衣服里钻,模糊的视线落在官兵的厚底靴子上,心里一时间是白茫茫的,唯一冒出的念想竟然是:这厚靴一定很暖和,穿上脚就不会生冻疮了。
他擦完唇边血,站起来,对于官兵的辱骂一声不吭,沉默地像原地消失了一样,眼睛像一对勾子盯着紧密的门,心里安慰自己:
总会开门的,总会的。
**
站着好冷,肚子好饿,眼前一阵阵发黑,少年攥紧拳,努力保持着头脑清醒,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被允许进去,可是在进门的那一瞬,他糊涂了。
扑面而来的暖意使他禁不住狠狠打一个哆嗦,后知后觉地冷起来。
不同于外面的明亮惨白,官府里面昏暗温暖,寒风拍打着封得紧密的门窗,炭火将空气炙烤的温暖,甚至有些灼人,就像是在暑日一般,门里门外的差距让人不得不糊涂。
少年哆嗦过后,眼睛逐渐适应昏暗,抬眼看在面前的人——从下至上,依次是鞋子,衣服,还有——
“扑通”一声,少年猛地被从身后伸出的巨手按住肩膀,膝盖骨碰地的清脆声令人牙酸,他直不起身,看不清身后是谁,只听得头顶处响起威严声音:
“堂下的人,干什么的?”
“大人,我……”少年闻声,立即要抬起头答话,刚要抬起的头却又在瞬间被粗暴地按下去,额头被迫贴在地上。
跪在地上的少年似乎怔愣一下,调节几息后才接着说道:“大人,我是来办户帖的,家住在上饶临宿。”
“哦?临宿,本官知道这地方,是城北边上……”不知面容的大人略一思索道,语气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
“是,是在城北边上!”少年因为是埋头跪着的,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低闷,却又有掩不住的惊喜:“不知为何,临宿的户帖没人去统计,我……小民们只得自行来负责发放户帖的府官这办户帖,小民今日就是为了为户帖而来的。”
“临宿,临宿。”堂上坐着的大人边嘀咕边端起了茶水,润了润嗓子笑道:“临宿这鬼地方还有人吗?”
少年虽然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有……有人啊。”
“连年几轮征兵,听说不少人从那穷地方拉人顶上,差不多的男丁都被征走了,像点样的女人也都被抢光了。只留一群老弱病残在那穷地方等着,结果等来了大疫……本官还以为早死光了呢。”
没,没死光,还有人,明明还有人。
有人殷勤道:“哎,府官大人您有所不知啊!哈哈哈哈哈这群贱民就像野兔子抱窝似的,三年五载的就又抱出几窝,哪能死完呀!”
昏暗的屋子里“哗然”响起笑声,这些人不知道刚刚藏在哪里,现在一下全冒了出,笑声各式各样,此起彼伏。
府官大人也像听了极好笑的笑话,手里的陶瓷茶盖磕磕碰碰,茶水飞溅在炭盆里,火红炭块“滋啦”“滋啦”地灼烤着屋内空气,比此时屋外悬着的日头要热得多。
只有跪着的少年,一听见“征兵”字眼,心里不住抽痛,如坠冰窟。
“你要办户帖?办你一个人的?”
“是。”
“哦,那你家里人呢?你爹你娘。”
“不知道,没见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没见过?”堂上大人放下茶盏:“怎么会有人没见过爹娘呢?难不成真是野兔子抱的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可说不准呢?”“大人您说不定正说对了”“大人瞧他这缩手缩脚的样儿,还不如只野兔崽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大人真会说笑”
从这位府官大人口中说出的话似乎更加惹人发笑,屋内笑声此起彼伏到了夸张的地步,连那只按在少年肩膀上的粗壮蛮横的大手,也笨拙地随着笑浪一起一伏。
“可能都死了吧。”
少年突然冒出冷冰冰的一句话,打断了周遭笑声,显得不和时宜。
片刻沉默,堂上的大人双腿岔开,坐姿更加松散,兴致不高般:“死了?那可就麻烦了,谁能证明你是上绕城人,本官又凭什么给你办户帖。”
有人接道:“大人说的对,谁能证明你是上绕城人,而不是逃窜的流民?”
“是啊!谁能证明,来历不明,说不定是敌国派来我大周细作啊!”
“若是流民,不乱棒打死已经是大人仁慈,还想要户帖?”
“不是!我可以证明!”少年奋力挣扎起身,终于仰起苍白瘦削的脸,声音嘶哑坚定:“大人,我有住的地方,有名字,还有认识的人,他们都是大周的子民,他们可以做证,我就在临宿长大,我是大周的子民,不是流民!更不是……更不可能是细作!当然可以查证!请大人相信我!”
“求大人给我办了户帖吧!”
“我听说,朝廷已经下了命令,几日后若是在大周境内遇见没有户帖的人,巡查官兵将视为流民处理,可当街杖杀!”
“唉!杖杀流民。”堂上坐着的大人站了起来,舒展身子长叹声气,盯着少年含泪的双眼,良久后,终于咧嘴愉悦一笑:
“这个,本官当然知道。”
“就是知道,才不给你办。”
光明正大的牌匾逐渐模糊,所谓大人的身影逐渐模糊,泪水充盈着视线,少年哽咽:“为什么……为什么?”
“竟然没人告诉过你吗?怪不得你大白天来要见大人,扰了府官大人的一手好牌。”
“是了,否则我们几个必定又要输给大人了。”
“该拿到户帖的自然早都拿到了,不该拿到的,自然是拿不到的。”
少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许多欲言又止躲躲闪闪的面庞,为什么没人告诉过他是如何拿到户帖的呢?为什么呢?
什么叫不该拿到的人?没有户帖,没有户帖可是要被巡查官兵当街杖杀的!没有做错任何事,有谁是应该被当街杖杀的吗!?
少年踉跄站起身,不可置信:“不可能,我不相信这是朝廷的意思!大周怎么可能这样对待子民!大人!你是不是弄错了,您是大周的官员,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不能这样!”
已经起身离开的中年男人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只朝两旁的人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吩咐道:“你们告诉告诉他,到底是谁弄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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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