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H山夜雨磅礴,积压了几天的雨还是下了,雨点砸在青瓦上像催命的序章开场。
黎阳IN巷,周府书房内,周作安正坐在黄梨花木靠椅上,红木桌子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头文件。台灯光线被调至最暗,映出周作安青白的脸色。他第三次用湿巾擦拭手机屏幕,却擦不掉拨出去的十几个未拨通的刺目红字。茶杯里的红茶已经泡的颜色换若红汤,他只是无意识摩挲着茶杯。
——景德镇青瓷,是那年他正式接管文化基金项目出访时别人送的赠礼。
距离接到张局的电话过去已经3个小时。
“老周啊,你做事情也太不干净了。今天下午薄昱翻出了周家三年前违规挪用非遗保护资金的旧账,在上头巡视组面前亲自发函,要全面彻查。现在局里已经在调2019-2022年非遗专项基金的审计报告,还要求48h内附相关责任说明。”
接到消息后,周作安就瘫坐在凳子上一直持续着这个动作到了现在。手指把举报信捏成团又展平——那上面有周临在纽约购房资金账目消费来源。
周临踹开书房门时带进了一股威士忌混着雨水的腥气,西装前襟沾着酒吧霓虹灯染上的廉价荧光粉。他咆哮道:“凭什么我们要怕一个唱戏的,薄家算什么?爸!我们不是认识京市的张部长吗?”
周作安望着自己儿子这幅失心疯的样子反手一耳光;“蠢货!张部长去年就退了,现在的非遗司司长是薄家爷爷的学生!”
周临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混着窗外渐大的雨声,像困兽的喘息。周作安忽然扇他巴掌时,戒指划破脸颊有细微"嘶拉"声,比巴掌更刺痛,周临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声音软下来,带着哀求:“爸,真的没办法了吗?”
周作安不是没有做过努力,但是从知道消息以来,他已经打了无数个电话给薄昱了,得来的都是特助的回复:“请按流程报送材料。”周作安知道,薄家这是要把他们按死了。
想到下午张局的最后一通电话内容里说的是:“小周啊,你动谁不好,动薄家内定的准儿媳?”周作安只能无奈地望着自己颓唐又跪在腿边抓着自己裤管的儿子,闭着眼吩咐道:“你和小枝算了吧,我已经让秘书把学历证明原件给小枝送过去了。”
“爸......”周临还想再说什么却直接被周作安打断:“够了,你真的要整个周家因为这个事情玩完吗?到时候我连你都保不住。”周作安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相当于掐断了周临的最后一点想法。
周临不甘心地退出了房门,他原以为只要在H市他们就可以一手遮天,现在才发现薄家随便一个电话就能让自己一家如坐针毡,他不甘心!
脚要踏出房门的时候,周作安的声音再次传来,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周作安的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开口说话时,声音听起来已经不似往日那般洪亮如钟:“小临,把许安枝父母放回去吧。”
周临不语,只是退出房门的动作更快,雨还没停,随着房门打开又关上,雨后黄泥的腥味传到书房里,周作安闻着,仿佛跟自己身上发出来的味道如出一辙。
许安枝正式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换了一套淡青粉苎麻新中式套装,虽然没有旗袍那么婀娜,但是看起来更有书卷气。薄翊为她准备的衣服都适合她,举止方便。被管家接到书房来吃早餐的时候,精致的中式早点被摆在书房里安置的圆形小桌,薄翊靠在飘窗打电话。
“嗯,给他丢在那......耗着他。”许安枝听着薄翊这么说,他今天穿的也是一套苎麻新中式套装,不一样的是薄翊上身是黑色的立领,从衣摆到胸口上有金丝滚边刺绣的竹林图案。一只手揣进裤兜,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抵在耳朵边。一副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模样。
见到许安枝来,他就很快的挂断了电话。朝着女孩走来,许安枝望着他出神,直到薄翊将手机递给许安枝,屏幕上是薄昱发来的加密邮件:
"已处理。周家今早撤回学历认证异议,原件也已经送过来了。附:周作安手写检讨(扫描件)"
许安枝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不敢点开:“这...算不算以权压人?”
薄翊轻笑:“不,这叫“以事实压谎言”——他儿子用AI伪造你的时候,可没有考虑合规性。”快步走来坐在她的旁边,用筷子轻轻夹起一个翡翠烧麦。烧卖皮薄陷多,顶部点缀着几粒鲜红的虾籽。又换了一双公筷,夹起另外一个放在许安枝的餐盘里。
许安枝心不在焉的吃着,她心里发飘,不敢相信横亘在她心里的烦恼,就这么两天就被薄家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薄翊见许安枝不应答,一边剥水煮蛋一边对许安枝解释道:“他比较擅长把"私怨"包装成"公务",只要别主动送上门。”随着他的话说完,蛋壳也完美脱落。
薄翊举着剥好的水煮蛋放到许安枝那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丝帕擦了擦手。对许安枝说到:
“安枝,国内的事情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你要现在回去吗?”
许安枝本来低头喝粥,听到他说这句话就抬起头,一时没注意,粥水稠粘的痕迹就粘在了上唇。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我真的可以回去了?”
“嗯,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过去就会有人接应你。你也可以联系虞思思,快要开学了估计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那你呢?你会和我一起走吗?”许安枝开口问——她已经捅下来很大的篓子了,这一次薄家全方面阻击,其实她一直在担心因为这个事情,薄家会不会也摊上麻烦。
薄翊淡定地抹掉她唇边的痕迹:“我会晚你一会,别怕。”他的手很快就抽离了许安枝的脸,一举一动是发乎于情止之于礼的矜持和风度,但是许安枝和他在薄翊做完这个动作后,都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
有风,将玉兰花的香气送进房间。空气中有暗香涌动,分不清是花香还是情愫。
薄翊已经给许安枝安排好了回去波士顿的机票,随行带着的东西也就几件衣服和自己的证件。但是今早都被周家派人送过来了,薄翊见许安枝吃完饭就坐在书房里没有事干,试着问了一下:
“安枝,其实我家这里还有一些古籍没有处理完整,你要帮我一起处理吗?”
好呀,许安枝很快就点头赢了下来。见许安枝回答的那么干脆,薄翊也站起来,在书架里摸出昨晚还没有修补完的《黄山茶经》,两人在书房并肩而坐。
许安枝事先没有过修补书籍的经验,就看着薄翊在自己面前演示了一遍。少年挽起上衣的袖口至肘部,左手虚按工作台边缘,右手悬停在昨晚停留的那一页上。镊子在他的指间转出银光,阳光穿过灯罩,将薄翊正在溜口的修长指甲映成半透明,能看清血液在薄皮下流动的淡青色痕迹。许安枝一下子红了脸,竟然晃了神。
“安枝——”薄翊轻轻地唤了一声,将手里的镊子递了过去,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许安枝的手背,两个人同时缩手,镊子就掉落在了宣纸上——
许安枝慌忙去捡,手刚刚伸过去,就见到薄翊的拇指在她虎口停顿了半秒,忽然翻过她的掌心向上,指着一点淡疤:“这是?”
许安枝蜷了蜷手指:“初中的时候帮许叔叔搬羊毛包,铁丝刮的。”
“你还要干这种活?”薄翊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紫毫:“徽州有句老话——‘伤疤要蘸墨描过,才不算白疼’。”
笔尖悬在她掌心,却终究没落下,只将笔塞回到她的手里:“...你自己来。”
“我去关窗,估计会有蚊虫飞进来。”薄翊起身背对着许安枝快步走去,步伐有些凌乱。留许安枝一个人站在书案前,怔怔地拿着笔,望着被薄翊轻握过的手。
有了这么一出,许安枝也不好再在薄翊面前晃悠下去了,匆匆忙忙说了一句还有东西还没收拾好,便退出了房间。
她怎么会看不出襄王有情呢,许安枝只是不敢往深处想。
夜里风声渐起,有三五滴雨滴打在许安枝未关的窗台。横竖都是睡不着,许安枝披了一件睡袍也就出了门。H市的雨很听话,这么一落下来,就是真的烟雨江南了。在窗边欣赏了夜雨有一会。许安枝便出了房间门。长廊的另一端,薄翊正在对雨廊下煮茶,石桌上摊开着《黄山志》,正好翻到“徽商诚信”篇章。
他先注意到的许安枝——雨夜在她房间门口饮茶,既怕她出来又怕她不出来。人真的出来了,他又发现他整个人木讷得可怕。只好招招手,便再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说辞了。
许安枝也看到了薄翊,想到下午的暧昧气氛,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走开,就见到薄翊对她招手了。虽然耳尖已经感觉到红热,但是想着毕竟又是夜晚,薄翊也看不出来什么,还是提腿走了过去。
“这么晚了,除了我,也有人长夜未眠吗?”话刚说出口许安枝就后悔了——这不是暴露自己也没有睡好觉。她不敢再说话了,坐在薄翊旁边,也拿着那本《黄山志》看了起来。
又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许安枝开口问:“你哥哥这样…会不会有风险?”
薄翊听到这话,摇摇头,将泡好的那壶酸枣仁茶推到许安枝面前:“薄昱最擅长的,就是让违规者自己跳进纪委的档案袋。”
许安枝已经知道了薄家的能力,但是内心还是不安:“可我不想你们因我惹麻烦…”指尖划过《黄山志》上“无徽不成镇”的朱批,脸上的神情已经暴露出来她的担忧。
薄翊却突然倾身按住书页:“看这里——‘无徽不成镇’。许安枝,你值得一个‘镇’为你撑腰。”
雨声忽然远了。许安枝的心跳声却清晰可闻,一下一下,撞得胸腔发疼。茶香、雨气、他的气息,全都混在一起,让她恍惚觉得,这一刻,像是被命运精心安排过。
檐外雨帘如纱,而薄翊的眼睛,比夜色更深。
山脚下,周临已经等待了整整一天,最后是架不住,被保安被保安“请”进值班室喝茶醒酒。
“周家少爷,没有得到批准,你恐怕前院都很难踏进去。”保安端来茶,劝他喝完就赶紧回去。
周临只是紧盯着用来给他泡茶的那罐黄山特供,那是周作安最喜欢的一个茶品,连他都没有喝过几次。在薄家,却是一个保安就可以随便喝得到。
“好茶,哪里买的?”周临接过喝了一口,本该甘醇的茶汤却只让他品出苦涩,他哑着声音问。
“这我哪知道的,早上送文件的时候一起送过来的,管家随手就甩给我了”
......夜还深,周临的目光却愈发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