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枝接过薄翊手里的资料,再抬头时,眼里都是对薄翊的感谢了。薄翊本来还想问许安枝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但是看到许安枝的神情,他也就明白了。
薄翊一退出房门,许安枝就立即行动起来。一个电话打给了虞思思。
H市与纽约间隔有12个时差。电话响了两声才被虞思思接了起来,陌生电话又是国内号码,虞思思一开始还以为是家里那些旁生的小孩又给老头鼓吹了什么妖风,找到了什么新的整人办法。
接电话的声音很不客气,语气生冷地问道:“Hello,Suicy。”
“思思,是我。”听到是许安枝的声音,虞思思才有了情绪上的波动——虞思思很激动,连带着语调都出现了上扬,她迫不及待地开口
“你怎么才找我啊,你都失联几天了。”她从小生活环境不像许安枝和薄翊那样,虞思思是海市娱乐业巨头的千金,从小生活的环境说的是不同于国语的语言和纯英文的环境,所以她的汉语发音并不是很好,说起中文来黏黏糊糊的,但是也带着别样的风味。
“我没时间和你说这些了,估计得要等到我回去了以后”许安枝解释道——随即又说出来了自己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思思,我遇到一点麻烦,可能需要你帮我解决一下。”
虞思思认识的许安枝,不说话的时候直接不说,平时待人接物就是一副温柔到极致的模样,这样正色的许安枝倒是第一次见——虽然还有好多话想问清楚,但是通过许安枝话里的意思虞思思也明白了这是真遇到麻烦了才会找到了自己。于是她也变得认真起来
“说吧,Anzie,找我是因为什么事情啊。”
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被换脸的事情,听着虞思思在电话那头倒吸了一口冷气——许安枝也就直接说出来了自己的目的。
“我需要你帮我发一篇文章——标题用《Deepfake时代,谁在伪造'正义'?》”——她又接着说道:“文章内容我可以自己写,这里有取证。我唯一的述求就是这个事情要闹大,闹得越大越好。”
“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包在我身上吧。”虞思思点点头,对于自己的好朋友,虞思思从来不吝啬帮助。反正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虞思思很乐意帮这个忙。
虞家作为一家靠娱乐业发家的老钱,对于娱乐风向的掌握那是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的地位,海城最出名的娱报就是虞思思家名下的。这些年,随着海市和内陆的关系更加紧密,虞思思家的报社影响力也慢慢在内地打响知名度。所以只要虞思思愿意帮忙,这个事情完全可以闹得无法收场。这,也是许安枝第一时间就想到联系她的原因。
传输文件时,许安枝的手指依旧微颤,但是声音依旧保持冷静:“附上AI代码对比图,一定要标出周临用的所有的IP段。”
她杀伐果决,一步一步地部署,甚至让虞思思都大为震惊——中国行一趟后,怎么感觉Anzie都不太一样了——但是没关系,她也会告诉我的。虞思思心想,等到许安枝把所有的资料都传给她后,还是发来了一句。
“安枝,我感觉才短短几天,你好像有一些不一样了。”
是...是这样吗?——可能兔子急了也知道咬人把。
来不及和虞思思说的太多,似乎是谅解许安枝遭遇到的不好的事,虞思思也没逼着许安枝回答。只是说回来以后好好聚一聚。
挂断电话后,许安枝才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跌坐在凳子上,盯着掌心被指甲掐出来的月牙痕发愣:
“原来我也能咬人......”又想起今天下午在书房里见到薄翊杀伐果决的模样,许安枝突然想起,其实薄翊在很早之前辩论课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
当时的他作为反方辩手,辩论的题目是针对舆论到底有益还是有弊。许安枝被虞思思拉着坐在台下听,等到薄翊开口发言的时候,礼堂里有不少的人开始窜动,交杂着各种方言。
优秀的亚裔在西方本来就少见,像薄翊这种少数的,更是能够吸引大部分人的眼光。
回想起来,薄翊说了那么一句话:“舆论战本质是资源置换——你有真相,就是最大的资源。”当时他说完,满堂哗然,都为他的观点所震撼,连带着许安枝都记住了好久。
现在——还真是回旋镖,刀刀镖人心。许安枝笑着摇头。
虞思思的办事效率快的惊呼许安枝想象,第二天的清晨,那条新闻已经被国内外媒体转载报道了,#周姓高管AI造假##周氏企业#等词条一度被冲上热搜,许安枝看着平板里网友的评论:
——真是细思极恐
——差点又被骗了
——支持许女士维权!
许安枝忽然轻笑一声:原来撕破虚假的感觉,像扯下一层腐坏的丝绸。露出内里被虫蛀的腌臜。
就在这时,薄翊敲开许安枝的房门,他逆光站在廊里,天将将明朗,但是还是笼着一层阴纱。
从那天餐厅见过面后,H市这场将来未来的雨,一直没有落下。
“安枝,你如果有空的话,我妈妈想见见你。”许安枝感到惊叹,又不敢让长辈等太久,但是心里还是有些踌躇——薄翊这样语意不明,让她既担心又害怕,是因为薄翊帮她这件事,给薄家带来麻烦?
虽然心里已经七上八下,但是许安枝面上不显,淡淡地应了一声好。薄翊退出门外,轻轻关上房间门,等着许安枝换件衣服。
两人来到庭院。万欣就坐在许安枝进门时看到的拿株老玉兰下的石棋盘,她穿着家常穿的真丝罗旗袍,通身无绣,只是领口挂着一枚和田玉扣。手腕上带着一对墨绿玉镯,玉镯绿到发黑,质地通透,更衬得万欣那双常年甩着水袖的手更加圆润柔美,她就在那边坐着,含笑地望着自己小儿子带着心上人走到自己面前。
一方活水池汤养着锦鲤,水面倒映着百年紫藤架,花穗垂落就似搭了一出戏台帘幕。她打量着许安枝,越看越满意。
知道要见的是薄翊的妈妈,许安枝还是好好收拾了一下,这个时候,她穿着薄翊为她准备好的月白旗袍,浑身就再没有什么点缀了,美人袅袅,关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副绝美的仕女图了,更何况动起来莲步轻挪,步步生情。她是极适合穿旗袍的。
许安枝本来还在忐忑即将要面对薄母的质问,但是见到来的人是万欣后,她倏地瞪大了双眼,抬起头,一双柳叶眉似蹙非蹙,嘴巴张开弧度,一副震惊的模样:
“你是说,我们国家的昆曲传承人,是你的母亲?”许安枝开口问道,又眨巴眨巴眼,看了一眼薄翊,又看了一眼万欣。
看过薄翊的眉眼,许安枝也相信了起来。他生的其实很像他的母亲——尤其是那双眉眼间自带三分水墨丹青的韵致,却不像女儿家的那么阴柔。眼尾微微上扬,本来应该是含情目,偏偏在薄翊的脸上,被用成了寒潭映月,不笑的时候更端正了一些,连身姿也承了万欣的风骨,只是昆曲名伶的水袖翩跹,到薄翊这儿变成松枝挂雪的挺拔。往那儿一站就像博物馆里那尊“青玉立人俑”成了精。
薄翊是这样的——温润是底子,冷硬是脾气。
见到许安枝吃惊的模样,薄翊只好无奈的点头,他对着许安枝说道:“是的,万先生就是母亲。”
万欣也觉得搞笑,她拉过许安枝的手笑着说:“是这样的啊,薄翊奶奶老说这小子没有遗传到我的美,偏偏把杜丽娘扮相拗成《岳飞挑滑车》气象了。”
只是许安枝难掩自卑,她下意识的收了一下手,原本莹润的指甲因为她的焦虑啃得斑驳,许安枝不好意思,万欣也瞧见了,暗地里心疼女孩,握的她的手也就更紧。
柔软而又有温度的力量,让许安枝感受到了万欣的善意,她渐渐放宽心,变得没有那么敏感多刺。
万欣瞧着许安枝,越看越喜欢。就好似天生许安枝就合他眼缘,拉着许安枝坐了下来。笑着问许安枝喜欢听戏吗?和薄翊是怎么认识的?
许安枝都一一回答了,乖巧的模样让万欣看着更加欢喜。她年轻的时候是角,老了以后也要接着宣传角。昆曲成了烙印在她一举一动中的日常。见到自己家儿子还是这个木讷不知道表达的样子,有点恨铁不成跟,手捻成花,张嘴就是一折《西厢记》,唱崔莺莺骂张生:
“你是个银样镴枪头——
当面儿千般勇,背地里万种愁!”
唱罢,万欣对许安枝眨眨眼:“薄翊倒不像张生那般无用,就是这‘当面不说,背地拼命’的毛病,也不知随了谁?”眼风扫过自己儿子泛红的耳尖
——臭小子,没有你老娘我这么一出,你还要闷葫芦到什么时候。
许安枝也听懂了万欣话里的意思,她不好意思搭话,耳根发热,哼哧哼哧半天地接不上话。
万欣笑着点头,将桌子上的茶推给他,话语又柔软了几分,“小枝,慢慢来。”
微风拂过,有玉兰花掉在活水池塘里,惊得鲤鱼倏忽散开,只剩下满池涟漪。
万欣没有留下来吃饭,见了许安枝一面就要走。许安枝想留人,被薄翊拉住,他红着耳尖,轻声对许安枝说道:“她没空,母亲来是有事要干。”
很快,许安枝就知道了万欣来这一趟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了。
和薄翊一起吃过午饭,她就被薄翊带到了正厅。正中悬着徐渭《昆腔十三调》真迹,两侧高几供着雍正年制的青花戏文瓷瓶。
电视里,是省台的直播。刚刚还穿着家常素衣的万欣这个时候换了一身掐花暗色蜀绣旗袍,她坐在荧幕前,受邀谈“非遗保护”。大屏幕打出她名下非遗基金会的LOGO,台下闪光灯如雪片纷飞。
简单的几句过场后,就叫人抬出了一件绣品——被剪断的《孽海记》戏服红线。
直播间的人并不清楚本来聊非遗传承好好的,万欣为什么突然抬出这件绣服,纷纷在直播间留言发出疑问。
而镜头外,许安枝看到的这一幕后,就明白了薄翊的良苦用心。她原本扶着板凳的手一下子抓紧,却又感觉到薄翊在暗处悄悄握住,轻轻拍开以示安抚。许安枝转头望向他,看着薄翊对自己笑着说:
“别怕。”——他没说的后一句话是:不管你干了什么,都有薄家给你兜底。
剪刀寒光闪过,只见万欣捏起两根试图接续的红线:“各位看,这线头——”手指一捻,本就不牢的接头彻底崩散,“强续的缘,经不起轻轻一碰。万欣的声音还在响起:“非遗保护最忌‘拆东补西’……”
直播间突然有观众意识到这个直播不简单,弹幕瞬间爆炸:
“卧槽这是能播的吗?”
“老天奶,我是又闯入哪本豪门小说当npc啊”
“有谁知道内幕吗?求解释”
“+1”
......
直播间突然涌入大规模的人群,而万欣还在说“有些线,强行接上只会更难看。”
直播镜头突然被掐断,同步插播新闻:“周氏文化基金涉嫌违规,巡查组进驻”
薄翊也在这时转身,对着许安枝说道:“安枝,这出戏叫《借刀杀人》。”
许安枝愣在原地,她不敢搭话,刚刚那一出像梦一样似得,就好像只在她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瞬。她开口问薄翊:“阿姨,剪线时......手抖怎么办?”
薄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缓缓开口道:“不会的。薄家的人,要断就会断的干净。”
——这是,不给周家留活路了。
许安枝望着薄翊那双眸,此刻眸色沉静有如墨锭新磨,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薄翊遗传到的那双含情目,在他这里,被压成了金石篆。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许安枝的心里炸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