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山崖深不见底,岩壁寸草不生,柒鸢提着染了鲜血的长剑走到了山崖边,每走一步,她的心便沉上几分,那种沉重酸涩的情绪险些将她压的迈不开步子。
长剑划过坚硬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刺啦声,那个煞神般的少女明明毫无防备,云镜带来的人却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心思。
少女的身形纤细,崖底的风吹动了她薄薄的衫群,在巍峨高大的山巅,她显得意外的渺小,她一步步靠近山崖,像一只被蛊惑的迷途羔羊,仿若稍有不慎,就会被山崖吞噬掉。
“她不太对劲。”云镜的手下率先停了手,他克制住心中的凉意,声音却依旧难掩惶恐,“她的武功路数诡谲,轻松便能以一当十,能到她这种程度普天之下只是凤毛麟角,这种人一般心性淡漠多是武痴。”
石田从那人的口中听出了不详,那手下脸色灰白像是遇见死劫。
他抬眼看着山崖边的少女,她身边躺着一个眼熟的人,可是她连看也不看,立在山崖边。
石田眯细了眼,认出云镜狼狈的身形,心底咯噔一声,方才混乱之中,他与解冤司几个兄弟牵制云镜的手下,尘卿公子不愿意头儿被云镜威胁,奋力挣脱,要带着云镜同归于尽,头儿眼疾手快要去救尘卿。
这是没有救成,反而让尘卿公子被推入崖底了么。
崖底是密林,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还能找到人吗?
云镜的手下在一片死寂中补完了未出说的话,“她这种人心绪少有起伏,可是一旦被触碰到逆鳞,极其容易走火入魔,疯魔之下,也许会将眼前之人尽数屠戮。”
“不会吧,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白脸,只要捉了咱们大人,买百个也不是问题。”
云镜手下的揣测让石田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掉下去的为何会是尘卿公子。
他们来时才见了尘卿公子,他热情备至的替他们备了一桌接风宴,那日头儿像是与他起了争执,脸色冰冷的走掉了。虽然头儿面上始终淡漠平静,可是对于跟在她身边很久的人来说,很容易看出她心情不悦。
头儿这样的人让人很难想象她坠入情网是何模样,但是他和解冤司人都认为头儿对尘卿公子算是情根深种。
石田忽然生出一种莫大的唏嘘,觉得这一切对头儿而言太过残忍。
造化弄人,命运太无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从山崖边坠入万丈深渊,她却无能为力。
柒鸢在山崖边痴痴的看了片刻,她转过了神,一向淡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的无措。
她握着剑的手抖了一下,缓缓走到昏迷的云镜身边,一剑刺入云镜的胸口,云镜被胸口的刺痛激的醒了过来,惶恐的大叫起来。
柒鸢冷冷的看着云镜,声音轻缓的有些诡异,“刚才发生了什么?尘卿在哪里?”
她的眸子不再是剔透的墨色,隐隐泛着一圈薄红,每个字眼都带着冰碴,云镜不敢再看她,哆哆嗦嗦道:“她疯了,方才发生什么你自己没有看到,来人,快来救我。”
柒鸢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长剑继续深入,“回答我,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云镜被柒鸢身上摄人的杀意吓的连话也说不出,他气急败坏的看了一眼畏惧的手下们,突然意识到这位柒统领很不对劲,她随时都会杀掉他。
云镜不敢惹怒她,小心翼翼道:“柒统领,你们解冤司一向公正,不能随意冤枉人,我云镜对天发誓,我抓尘卿只是为了威胁你,绝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方才他跑的太急,一时没有看路。”
短短几句话,云镜说着哽咽了好几次,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信了,“没错,是他自己掉下去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事终究是他时运不济。”
柒鸢打断了云镜的哭求,如梦初醒一般重复他的话,“时运不济,掉了下去。”
她喃喃的低语着,脑袋如同被刀锯开一般,连带着她的眼神也变得混乱起来,“谁掉了下去。”
云镜这会儿已经被吓的说不出话了,“是尘卿,尘卿掉了下去。”
柒鸢的视线落在云镜涕泪横流的脸上,耳旁回响着他那沙哑难听的声音,心中那层无形的屏障轰然间碎裂。
她的面上极为僵硬,眼睛茫然的眨动了几下,眼底却只有一片干涩,她没有落泪,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却无端的让人觉得她身上似乎散发出了无尽的哀伤。
“你不是想捉他吗?”
柒鸢的声音轻淡,云镜却觉得像是被一只穷途末路的猛兽盯住了,很快他就发现他被拽住了衣领,丢到悬崖边。
脚底便是万丈深渊,一旦掉下去便会尸骨无存,云镜求生的本能让他飞速的抓住了所有可以救他的东西。
云镜握住的是柒鸢的长剑,他的掌心血肉模糊,身体也在危险的摇晃着,掌心传来的痛楚让他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柒鸢漠然的看着挣扎的云镜,睫毛低垂,“你是云家家主,你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她头脑中混乱极了,通红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山崖,直到站在这里,她忽然回想起了尘卿掉下去时的笑。
他没有为了繁华的人间烟火放弃她,他没有听任安护的安排是为了帮她多备一条后路。
他是想护着她。
柒鸢意识到这一点很新奇,她向来都是为别人冲锋陷阵遮风挡雨的人,这是她头一回被别人保护,这滋味很奇怪,但并不令她讨厌。
可惜所有的一切已经化为乌有,那个试图保护她的人掉入山崖之中生死未卜。
杀意在胸中肆虐,柒鸢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疯狂的沸腾了,她心中生着一种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
可是很快她冷静了下来,因为他说,“阿鸢,你要做你该做的事。”
柒鸢努力平复着翻涌奔腾的情绪,看着濒死的云镜,她忽的蹲了下来,目光专注,“我想杀了你,可是你的命还另有他用,你的命是我的,总有一天,我会亲手终结你的生命。”
石田与云镜手下等人忌惮的看着山崖,没有一人贸然上前。
山崖那边没有传来云镜的呼救声,就在他们以为云镜已经被杀了,这才看清云镜的身体全靠一把剑吊着,山崖边流了一滩血。
在京中作威作福了几十年的云家家主此刻的生死全都系在少女手中。
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死法,被吊在山崖的人拥有一线生机,可是那生机也只是个泡影,一旦力气耗光,便如同被断了生死。
这样一来,那人便被吊在了生死线上,随着双手麻痹,随之而来的很快便是死,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生机流逝,却无从救他的性命。
石田担忧的望着柒鸢,这时候杀掉云镜会投鼠忌器,一旦云家有了戒备之心,解冤司再想动手便不容易了。
没有人愿意招惹一个随时都会大开杀戒的高手,所有人在僵持着,云镜疲惫而又痛苦的看着柒鸢,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一队人马从不远处赶了过来,云镜一眼便认出了骑在马上的正是解冤司那群老统领。
他看着安护,咬着牙道:“安老儿,还不赶紧将你手下这只疯犬拉开。”
安护在来时已经知道山崖的事,可是他没有命令柒鸢放人。
柒鸢漠然的看着云镜深可见骨的伤口,没有半丝人气。
云镜一咬牙,“安护,这一局是你赢了,你救下我,我便跟你去解冤司。”
云家这些年在解冤司积了不少案子,倘若云镜在解冤司里吐出点什么东西,他们对付云家就更把握了。
安护为难的看向柒鸢,福康巷子的投毒案一直由柒鸢跟着,人也是她所抓,她夫君也因为云镜而死,这时候让她放了仇人的确不近人情。
云镜已经筋疲力竭,似乎随时都会坠入深渊,柒鸢的一双冷眸盯住他,在他即将掉下去时抓住他,像是捉到一只猎物一般,将他丢在地上。
“云镜,你不会一直幸运。”
柒鸢与安护远远的对视了一眼,转身骑马离去。
石田等人将云镜的手下绑好之后本想跟上去看,安护拦住了那群愣头青,“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打扰她。”
安护想起上值之时偶然遇到的在解冤司外长身玉立默默等待的公子,沉重的摇了摇头。
解冤司之人干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事,旁人唯恐避之不及,日后怕是寻遍整个大齐,也难为柒鸢找出一位那样温柔俊美又痴情专一的夫君。
柒鸢用了一日不眠不休的赶到山崖底下,一头扎进了密林里,开始她还牵着马,拨开繁盛的数枝,想要寻到一些东西,可是林子太大,她走的双腿麻木,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她在密林里不知寻了几日,马儿忍受不住饥饿偷偷跑了出去,最后偌大的林子中只剩了她一个人,她孤独的迎接着日出日落,在无声的密林里漫无目的的寻找一个永远不会找到的人。
到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靠在树旁想着那日在寒潭边他寻到她时的场景,她后知后觉的想到,原来要找一个人是这么难。
希望不断破灭,前路阴影重重,她不知那人身在何方,甚至不知那人是否留存于世。
柒鸢在密林中蹉跎了几日,解冤司安护石田等人便忧心了几日,这个时候任何安慰都是空洞乏味的,有些路终究只能一个人去走。
云镜被解冤司押入大牢的事很快便传入了云家的耳中,为了救出云镜,云家没少费功夫,明着暗着用了不少花招。
这几日解冤司的牢房里的侍卫比往日足足多了三倍,将云镜所在的牢房围的密不透风。
劫狱的法子不可行,云家也不气馁,开始向朝中施压,让户部扣住他们的月俸,之后又派了不少士兵寻解冤司的不痛快,甚至不惜在市井之中雇佣了一批地痞流氓,放任地痞在解冤巡查的街市上闹事。
对着云家越来越脏的花招,安护颇为棘手,原本在牢房中关着的云镜连着数日没有见到柒鸢,猜测那位煞神元气大伤,自觉解冤司犹如一盘散沙,没什么可忌惮,便也越发不老实。
柒鸢在山中呆了数日,安护听石田禀报柒鸢回来了,心中大喜,待见到柒鸢时却难以露出半分喜色。
突逢大变一夜白头之事他不是未曾听过,不过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只当是以讹传讹,这会儿见到面前的少女,心神不禁狠狠地晃动了。
短短几日,少女变得更为削瘦,面颊苍白冷厉,原本清冷出挑的面目清瘦之后竟现出一抹令心悸的冷感,清寒的眸子更如寒潭浸透过的墨色玉珠,折射出静寂的寒。
安护知道柒鸢一向冷肃,可那时她的冷意似是收敛在剑鞘里的长剑,让人还有直视的可能,此时冷意在无形中迸发出来,让人连看的勇气也没有。
虽未一夜白头,青丝依旧,可她身上那点人气似乎顷刻之间被什么东西全都抽干。
“小柒统领,如今司里没有要务,你不妨先到府上歇着。”安护扯出了一个笑。
柒鸢在回来时从石田口中知道云镜耍赖的消息,她静静的看了安护一眼,“安大人,解冤司在云家的辖制之下还能坚持几日?”
安护面上发苦,却又有些无奈,谁能料到云镜平日一派世家风度,矜贵温雅的皮相之下竟是个无赖。
柒鸢眸子微合,“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给属下。”
安护觉得云镜此人犹如顽石,软硬不吃,问出东西的可能性极小,可是听着柒鸢的模样,心里生出了一丝微小的希望,没准柒鸢真能问出什么?
柒鸢没有再看安护那纠结的神色,无比冷淡的走入刑房亲手挑出一根结实的绳子去了云镜的牢房。
云镜那时尚在睡梦之中,被柒鸢以绳子勒住之后,惊恐的瞪大了双眼,然而柒鸢宛若阎罗殿里走出的杀神,神色空淡将他的双脚用绳子捆缚起来随后又系紧了他的脖子。
“云大人,我曾给过你一个机会,可是你并不珍惜。”
云镜没有堵住嘴,可是脖颈上已被勒出一条血印子,柒鸢慢条斯理的拿出纸笔,“常人用这个姿势坚持不到半个时辰,云大人素日养尊处优,怕是一刻钟也难撑下来。”
云镜在柒鸢说话的功夫已经察觉出这个捆法的恶毒,他整个人如同一只弯曲的长弓,脑袋和双脚被吊了起来,一旦他卸下力气,便会被双脚上的力道狠狠地扼杀。
“云大人,你只有一刻钟。”
云镜眼前一花,而柒鸢眸子冷若寒冰,“云大人,你的命此刻在你的手中,云家做过的恶事和你的生死,端看大人怎么选了。”
云镜浑身脱力,“你好生恶毒。”
柒鸢面上没有丝毫波动,作势要走,云镜惨叫起来,“别走,我说。”
刑房里的动静不时传入安护耳中,半个时辰后柒鸢神色平静的拿着一叠按了手印的供纸,交给安护,云镜似乎被小柒吓破了胆,供纸皆是几桩要案,每一张都骇人听闻。
柒鸢像是不知疲累,要去整理福康巷子的公文,安护看她眸中空洞,想安慰几句,却无从说起,最后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小柒,你府上送来了一只木匣子并一封信,前几日你不在,我让石田帮你收了起来,方才我让他给你放到你的屋中。”
柒鸢在解冤司的西南角中有一间休息的屋子,素日办差累了,便会歇在那里。
听见安护的话,她身上的冷意消融了些许,缓缓的点了点头,换了一个方向。
信是阿荨寄来的吧,她有些迟钝的想到。
阿荨很喜欢与尘卿呆在一起,跟着他弹琴练字,莫婆婆也时常与尘卿商量不同花样的吃食。
柒鸢此刻脑袋很痛,有些记不清尘卿到来之前她与阿荨莫婆婆是什么样子了,只能隐约想起狭小的屋中散不开的苦涩的药味以及莫婆婆惊惶的面孔。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面上才染了笑呢?
柒鸢冷静的回想到,她的性子很无趣,鲜少注意到宅院之中琐碎的小事,是尘卿。他好像从来不知疲惫,在小院中栽种了数朵不知名品种的花卉,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将小院子一点点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