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福康巷子高墙里中毒的百姓服药之后,症状好转,身上的脓疮也开始愈合。
怪毒虽然已被遏制,染病之人尚未痊愈前仍会让旁人染病,病者众多,解冤司不可从外抽调人手,高墙内没有染病或是已经痊愈之人便担起了照顾病者之责。
柒鸢给一个年老的妇人涂过药,敏锐的察觉到麦草堆里细碎轻微的响声。
她抿着唇,恍然未觉的离开,随后收敛了脚步,冰寒的眸子毫无波动,素白的手指无声的扣紧了腰间的长剑。
草堆先是安静了片刻,随后探出一个戴着草帽的脑袋,草帽与麦草颜色相近,掩在草堆里,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踪迹,那人似乎感到了疑惑,四处张望时,露出了光洁如玉的下巴。
柒鸢身上的冷意渐消散,心中涌起了复杂的情绪。
他竟然还是进来了,也不知何时闯进来的,素日里身上沾了一丝尘土,都要焚香沐浴一个时辰,如今缩在草堆,浑身乱糟糟的。
她觉得他就像是原本娇养在宫殿的鸟雀,偷偷飞出去玩,弄的浑身狼狈,漂亮的鸟羽染上尘土,变得狼藉不堪。
此刻她想板着面孔好好数落一通,落到那可怜兮兮的神色上,却无奈的张不开口,心里又气又怜惜。
柒鸢这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复杂的波动,她只能沉默着,一只手揪住不听话的某人,攥住他苍白的手腕子将人拉到阴凉的地方。
尘卿自知理亏,可怜巴巴的缩着脑袋,手上抓着什么东西,连手背都在紧张的用力。
柒鸢心里的气一下子便消了,“你手上拿的何物?”
尘卿抬起头,小心翼翼,“是珠串,保平安的。这几日没有听见你的声音,我以为你出事了,于是躲在装药的车子来看你。”
“进来几日了?”
“三日了。”
柒鸢手中的长剑发出一丝长鸣。
他就这么东躲西藏的过了三日?他吃了什么东西,平日歇在何处,又如何躲过解冤司众人的监视。
读出了柒鸢眼底的询问,尘卿轻描淡写,“我来时带了吃食,歇在荒宅内,我还带了些针线过来,准备绣一个荷包。”
柒鸢一脸迷惑,府上的荷包已经塞满整整一个匣子,怎么还要绣什么荷包?
尘卿一脸难色,不愿再答,直到看看柒鸢绝不罢休的眼神,他语气软了下来,“这几日有些人传了一些莫须有的谣言,肆意中伤你我,我便想着做一个香囊,堵住流言。”
柒鸢看见尘卿手中的香囊,针脚故意歪歪扭扭,像是用布随意拼凑而成。
“我不会女工,你绣出来的太精细了。”
柒鸢将香囊拿了过来,就着尘卿缝了一半的香囊,眯了一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下五除二将那剩下的一半刺绣飞快的补完了。
“这样她们便看不出破绽了。”
尘卿缭乱的针脚在柒鸢绣的一团黑线里莫名竟然显出几分意境来,似乎是一丛杂乱的荒草里生出一朵秀丽的小花。
尘卿笑容不变的收下丑的人神共愤的香包,用帕子包好,仔细收在身上,随后拿出一个针脚细密平实,绣样精致的香囊,“这个便给你吧,待福康巷子的事了结之后,你我戴上同样的香囊,定能在一众夫人中大杀四方、羡煞旁人。”
柒鸢心安理得的收下香囊,看了一下自己腰间空空如也,思索了片刻,直接将香囊挂了上去。
“既要掩人耳目,现在挂也不早。”
柒鸢在尘卿手中收过不少香囊,虽然他总是信誓旦旦说是亲手所绣,可她并未相信。
这回瞧见他狼狈不堪,还不忘绣香囊,她心底没由来的软的一塌糊涂。
她虽然对绫罗绸缎以及绣样针法一窍不通,可还是觉得这香囊着实好看。
柒鸢招呼了几位太医将自家娇弱俊美而又颇为粘人的夫君安置好,便勤勤恳恳的替百姓换药去了。
天色渐晚,她终于为最后一个伤者换完了药,躺在床上的是位年轻女子,女子看见柒鸢腰间的香囊,艳羡的道:“姑娘腰间的香囊可真精巧,我在绣坊做工,还未见过这样讲究的针法,姑娘可真是心灵手巧。”
“此乃夫君所赠。”柒鸢声音平平的道。
“不知这香囊是在哪家铺子得来的?”
“是夫君亲手所绣。”
女子惊了一下,面上露出了然的笑容,“姑娘与你夫君一定很恩爱,世上男子经商入仕的多不胜数,愿为女子拿起绣活实在少之又少。”
“他一定极为爱重你。”
柒鸢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转身时加快的脚步,泄露出她的些许心绪。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眨眼柒鸢在福康巷子里停留了半月有余,巷子里起初人心惶惶的怪病如今传出去,众人身在其外,只当听话本一般。
痊愈的百姓经此大难,开明了许多,茶余饭后开始念叨起解冤司的旧事,众人凑在一堆,琢磨了许久,惊觉自南安王设立解冤司以来,解冤司竟然默默为了百姓做了不少实事。
百姓们不由的疑惑,他们往日到底为何将解冤司看成豺狼虎豹、索命恶鬼?
有人一拍脑袋,清醒了过来,往日他们以云家为重,云家在城内设了不少善堂,加之酒楼里学子论起时政也以云家为尊,久而久之,凡是与云家不对付的便被划成了恶人。
云家的良善与仁慈是从年轻书生口中吹捧出的,解冤司的善恶是他们实实在在亲眼所见,这下孰是孰非,众人心里也有了计较。
福康巷子最后几位病者好转后,高高矗立的墙壁已被解冤司的人打通,巷子经过怪病的洗礼,重现生机。
解冤司的人被召回后,柒鸢在巷子中多留了几日,准备细查怪病的起源。
宫内一位老太医撑着拐杖走了过来,“柒大人,既然福康巷子的怪病已经遏制,大人留在此处也是大材小用,大人不如早些回解冤司。”
柒鸢诧异的看了一眼老太医。太医在宫中做事,谨言慎行,甚少接近解冤司之人,今日竟然主动上门,实在稀奇。
柒鸢看着老太医诚恳的神色,道:“多谢诸位大人,只是此地仍有要案未清,此时离去不妥。”
老太医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愣了好一会子,顾不上体面了,直接哀求道:“柒大人行行好,您若是再不回去,我们太医院的人便要撑不住了。”
“大人何意?”
老太医看了看周围,随后压低了声音,“是您夫君,他这几日为了照看你,耗了大量珍贵的名贵药材,整日为您熬药膳。”
那些试药之时,得分成数份,用黄铜小秤称了的名贵药材如同流水一般随意丢进汤盅里,他们看了实在心如刀割。
老太医也觉自己有些无理,毕竟那尘卿公子财大气粗也不是人家的错。
可是他身为一个爱药如命的人,看不了这标暴殄天物之行,只得厚着脸皮来央求柒统领。
柒鸢领会了老太医的意思,忽的有几分脸红,就像是自己闺房之事被别人偷窥了去,而且瞧见的还是一群古板的恨不得将规矩刻在脑门上的人。
柒鸢应了老太医之请,没多会儿尘卿便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老太医还未走远,尘卿忽的靠近柒鸢,小声道:“阿鸢,他是不是来向你告状了?”
柒鸢不置可否。
尘卿喊了一声冤,“阿鸢可不要信他,我见你身子消瘦,怕你熬坏了身子,给你熬了补汤,为了说服他们,我给他们每人都送了一根几十年的老参。”
柒鸢微微抬眉,顾家送来的药材用完后,京内的药铺坐地涨价,尘卿动用了商铺的力量,从临近的冀州运了新的药材。此事由他一手经办,面容瞧着憔悴了不少。
“尘卿,福康巷子一事真是多亏有你。”
尘卿轻笑,“你我本就是一体,何况这药材也不是白白相赠,解冤司的人情旁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柒鸢垂眸,冷若冰霜的面上静谧而又安然,唯有眉眼舒展,是画师耗干了笔墨也画不出的风情。
“此次一行,云家可曾为难过你?”
尘卿想起自己煨的药膳快好了,转头便要离开,柒鸢见他手忙脚乱,索性跟在他后头,一路进了太医们临时用的灶房。
太医们瞥见他们二人,以袖掩面,快步离去,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他们这是怎么了?”
尘卿脸上笑容不变,温雅和煦,“约莫是你我浓情蜜意,令他们有些唏嘘感慨。”
走的慢的一位太医听见此言,连声咳了好几声,什么唏嘘感慨,分明是这挥金如土的公子熬药膳时一刻也不停歇,念叨着自家娘子千般好万般好,叫他们听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现在的年轻人呐,怎么一点不懂含蓄和规矩。
柒鸢与尘卿两人在灶房里用完药膳,尘卿这才慢条斯理的说起云家之事。
“云家这几日闹的鸡犬不宁,云依依与昌平伯爷议亲,那伯爷的弟弟对云家的陪嫁不满,到云家吃酒时提了一嘴,不知怎么被云家人听见了,皆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竟然不顾体面的闹了起来。”
柒鸢想起在冯府那位时时刻刻跟在云依依身边的公子,云依依是个心高气傲之人,那人既是昌平伯的弟弟,理应避嫌,她却心宽的受了那人的殷勤,还真稀奇。
尘卿听了小郡王与王妃的相处,无师自通,不错过任何一个夸赞柒鸢的机会,“娶妻当娶贤,阿鸢这样的最好,遇上阿鸢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柒鸢好笑的看着尘卿,自从去了龙泉庄子,他怎么这般能说会道,好听话张口就来,也难怪在浮香楼之余,还能在南州闯下那么大的家业。
既然应了老太医之请,柒鸢乃重诺之人,只得连夜探查福康巷子的容易投毒的地方。
巷子里的人已经早早入睡,高大的树木在夜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柒鸢提着一盏灯,脚步沉稳,悄无声息的在夜间穿行。
她探了附近所有的水井,以及福康巷子附近所有的河流,夜色太深,细小的地方不易探查,柒鸢用萤石在几个可疑之地刻上标记,便打算回去了。
尘卿锦衣玉食了十几年,突然到了福康巷子这种简陋之地,夜里睡不安稳,时而惊醒,她每夜都得记着为他盖被子。
柒鸢回了福康巷子暂住的小屋,听见一个清浅的脚步声。
她陡然停下,转过了头,一个清瘦的姑娘立在她的身后,月色皎洁,不必提灯,那姑娘的相貌也可瞧的清清楚楚,一道自眉骨至鼻翼的疤痕横在她的脸上,令她清秀客人的面容变得触目惊心。
那姑娘唇角间挂着嘲讽的笑,“大人留步,大人仔细看着我,还能认出我么?”
柒鸢定了定神,细致的描摹着姑娘的容貌。
她还未说出她的身份,那姑娘却是先笑了开来,“是啊,我怎么能让一个无心无情的人来认出我是谁呢?”
那姑娘的笑带着几分阴森的鬼气,柒鸢握住了长刀,迟疑的道:“绣绣?”
是霍绣,肃州兵乱,与守将走的亲近的官员皆被残忍毒害,逃出生天者少之又少,霍绣也逃出来了。
那姑娘面上染上悲哀,“原来你还认得出我啊?”
柒鸢抿平了唇角,她看到霍绣单纯的眉眼上爬满了阴霾,脸上虽然挂着笑,却锋利如刀。
霍绣是个单纯害羞的小姑娘,从肃州逃到京城,路上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福康巷子么?
霍绣笑了一会儿,忽然定定的看着柒鸢,没头没脑的道:“柒鸢,肃州之人皆赞你师父无所不能,如今我信了,能将你这种无心无情的怪物教的如常人无异,他一定费了许多功夫,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去了。”
“霍绣,不许说我师父。”
“怎么,你心虚了不成?”霍绣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可惜你师父教你再多也掩盖不了你无心无情的事实。”
月色下柒鸢眸子间的情绪顷刻间全部褪去,像是卸下一张面具一般,她的神色空淡漠然,不悲不喜。
霍绣面色激动,走近柒鸢,像是恨不得趴在柒鸢的面上,“对,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你。”
“你从生下来,天资卓越,却无悲无喜,你爹怕你走了邪路,将你扔给你师父。”
“你学成归来之后,脱胎换骨,侠肝义胆,可是这些都是假象,不过是你师父强行要你记住,你根本不懂情为何物。”
霍绣酣畅淋漓的控诉着,面上却已经挂满了眼泪,“你在肃州寡言少语,不与众人交谈,不是因为性子冷淡,而是你没有记熟你师父给的册子,你不知道何时该笑,何时该答。”
柒鸢目光空淡的好似蒙上了一层雾霭一般,霍绣说的不错,这才是真正的她,阿荨也好,莫婆婆也罢,都是师父在山上与她演练了无数遍,她才能将表现的如同一个好姐姐。
她的一切都是依着年少时师父不厌其烦的演练,才堪堪表现出了常人的模样,这些年她唯一愿意做的事只有复仇,她渴望与刀为伍。
可是她的师父告诉她,“柒鸢,心中只有刀的人,功法虽可精进,但始终棋差一招,学刀之前你要学会做一个人。”
“何为做人?”
“你是个聪颖的孩子,再难的剑招你都可以过目不忘,做人你也学的会。”
她在山上呆了十年,在师门看尽了不同的人,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姐姐,做一个侠义正直之人。
她是个随机应变的人,兵乱之后,她带着柒荨与莫婆婆逃到京城,按照师父所期望的那样,兢兢业业的做个正直之人。
察觉尘卿对她有意,她逼着自己学了无数个册子,学着羞赧、心动。
可那些皆是浮于表面。
柒鸢漠然,无悲也无喜,霍绣觉得自己如同戏台上的小丑,她的背上爬上一层凉意,“你既然不会爱人,又为何给了兄长期望,最后又毁掉他?如果不是你,我们霍家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霍绣歇斯底里的叫出声来,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咳嗽声,霍绣怕人发觉,匆忙的抹了一把眼泪快步逃开。
柒鸢立在原地,看着清冷的月色,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脏,面上露出一抹难辨悲喜的笑来。
这世上谁愿做个披着面具的人,不过是无路可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