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龟见李鹅挣扎也不挣扎，一点动静也无，好像死了。他停止戏耍，将李鹅掷在一小片水中高地上，垂头细看。于他而言，李鹅也就比他眼珠子大一点，吃下去都不够他咂摸滋味的，观察李鹅都要眯着眼，不然看不清。
李鹅羽毛凌乱，被蹂躏得不成鹅形。
“你哭什么？这不是没死吗？”巨龟声音隆隆地说。
李鹅的脑子被震得嗡嗡的，完全没听清巨龟在说什么，他现在正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身体还飘忽着。
巨龟想要扒拉李鹅一下，看他还喘不喘气，但是他手脚粗壮，这一扒拉，怕李鹅直接就扁了。寻思半天，巨龟张大嘴巴，悬于李鹅上方，想要叼住他摇晃。可是叼住李鹅，巨龟就看不到李鹅了，而且叼鹅的力度也需忖度，叼久了，若是不小心嘴巴一用力，抑或是让鹅溜进嗓子眼里，鹅之小命休矣。
就在其踌躇的功夫，大张着嘴的巨龟，口中忽然分泌出了一滴液体。
滴答——
黏稠的液体猛地糊在李鹅身躯上，李鹅瞬间被包进液体中，整只鹅好似成了一块琥珀。
李鹅感到窒息。
巨龟眼见李鹅越喘越厉害，即刻就要呜呼哀哉。他一时无策，脑袋后撤，灵机一动，鼓起嘴巴呼地大吹一口仙气。
李鹅连同周身一团水泡，叽里咕噜连连翻滚，从高地上径直滚落水面。水泡虽然黏性大，但易溶于水，李鹅在水中打了个滚，终于摆脱桎梏，重新游出水面。
到底是一个生灵，巨龟见李鹅活着浮出来，欣慰点头。
毕竟他是食草的，不杀生。
他凝神仔细观察了李鹅一番，一眼看出其来历。他啧啧叹息，对李鹅道：“你这小鹅，已是先天残缺之体，再如何努力也无缘飞行，何苦执着不放呢？”
李鹅坐在水上，鹅身随着水面的波动而起伏不定。他仰望着山高的巨龟，鹅头愣愣。他的眼睛直勾勾看了巨龟一会儿，鹅嘴一张，吐出一句：“我可以飞行。”
巨龟摇头叹息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语毕，巨龟身子一旋，绕开李鹅，向着水域深处而去。
李鹅见巨龟走，呆呆望了片刻，立刻跟在其身后。
巨龟像是没有发现李鹅的跟随，兀自迈动四肢，踏水而行。
水越来越深，深到巨龟的躯体也可以漂浮起来。巨龟拢起四脚，如踏云雾般，动作越来越轻慢，前进的速度却未减。
再往前，是一处激流区。以巨龟体型，自然不惧，但某种生物就危险了。
巨龟脚步略停，好似对着虚空说：“别跟了，回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李鹅听见巨龟的声音，却看不到巨龟的前方有什么。他眼前只有这高大的巨龟，好似一个可以依靠的屏障。他默默无言，却没有返程的意思。
巨龟再次移动起来，李鹅跟在其后，果然越发吃力了。
水势变化不定，常有暗流随机出没。李鹅如水中残叶，被卷得八方浮动，随时有被搅碎的风险。他的脑子已经无暇思考，只凭本能追随着唯一可视的高大之物。
巨龟的尾巴在水底暗暗一摆，一个漩涡悄然而生。漩涡渐强，逐渐朝李鹅逼近。
李鹅毫无所觉，猛然间头一晕，身一沉，整只鹅就被漩涡囫囵吞了进去。
再次被吐出来的时候，李鹅晕头转向，连连呕水。
等他头脑清明一些时，探头一望，巨龟的身影已在千里之外，成了个小小的黑点。
李鹅心一坠，只觉那远去的身影不是龟，而是他的梦想。
怪只怪巨龟不该点碎李鹅的梦，不该否定李鹅为飞行所做的努力。做鹅如果没有奔头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鹅不想被这世界淘汰。
“苟无成，毋宁死。”李鹅朝向巨龟的方向，再次追了上去。
他的翅膀不中用，飞不到天上去，但他还有脚，还可以游水。如果不能翱翔天空，那就努力长得高大，如山一样矗立，任谁都不能小觑。
李鹅要向巨龟拜师，学习壮体之术。
想清楚这一点，李鹅的眼神变得坚定。
远方的巨龟影像模糊得好像一片海市蜃楼，李鹅却没有半分迷茫与迟疑。他拼命地游，尽管距离好似一点也未拉近。但只要目标还在，他就还有力气前进。
不知不觉中，李鹅再次进入急流区。
浪头堆叠，如摇动不休的丘壑。李鹅被不断被掩埋，又不断爬将出来。
他浑身酸痛，筋疲力竭。意识与□□一起被丝丝缕缕抽走，他的眼睛却执着地遥望远方，远方那个山一样伟岸的身影。
忽然之间，那座模糊的山沉没了。
李鹅如梦初醒，大睁眼睛。
四海茫茫，天空苍苍。
前路无山，后路无岸。
空旷之水面，李鹅如一朵浪，起伏，波动。
他的心也飘飘忽忽，不知陷入何处。
世界如此空旷，李鹅却像是被困在这空旷里，备受束缚。
他仰望天空，天空一碧如洗。世界只剩下一个颜色，海天混为一体。那深邃的、流动的蓝，似乎在向李鹅压缩。
天也蓝，水也蓝。蓝色渐深，深到发绿。
到底上方是天，下方是水，抑或是颠倒过来？
李鹅内心不禁产生一个疑问：我，真的在水中吗？
他低头，俯视自己雪白的胸脯。绒绒的、纯白的羽毛，质地似绸似缎似瓷器。他用嘴巴轻轻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水中竟有另一个自己向他点头示意。
李鹅凝神去看，水中幻影展开双翅，在水下自在遨游。
雪白身影亦真亦幻，恍惚间，那仿佛不是在水中游，而是在天上飞。
李鹅再次想起巨龟沉进水中的影像。
刹那间，李鹅若有所悟。他铺开自己的翅膀，伸长颈项，高声鸣叫一声，然后便一头扎进水中。
“天地无极，万物无穷。”
李鹅耳中传来缥缈之音，他似听非听，只闭目沉浸在自由自在地展翅遨游中。
水先是失去了形体，失去了重量。李鹅翅膀一挥，翅下自动升起一股波流，推动他去向他想去的方向。
李鹅产生了一股“天地任我行”的意念，他不禁心胸开阔，形体似也膨胀到天地之大。
他不再是水中一个浪花，他成了浪花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