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地,小镇。
晏月同宋谯明走了很久,她伪装哑女久了,遇到事情也当真忘了自己还会说话。
面前的人似乎认为她并非无药可救,在教她用清静经洗涤身上“秽气”。
——我疼。
“你既然说是才开始修炼不久,那么就还有机会将体内秽气驱逐。修行秽气,时间越长,神志就会变得越发杂乱,最终走向死亡。”宋谯明拿着戒尺站在打坐的晏月身前不为所动。
——我疼!
宋谯明收回被她抓着“看”地上米粒的手,下颌绷起,这是一个生气严肃地反应。
“你生在婆娑,本也没有选择。但你秉性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又有修行正统的条件,为何不勤以修炼?”
铃铛声沙沙作响,杂乱不堪,显露出主人暴躁的心思,让眼前的师者皱起了眉。
“静心!”
晏月却站起了身。
宋谯明察觉到了 ,随道:“倘若连这点痛苦都忍耐不了,如何谋寻大道?你说你生来弱小,想长命百岁,此刻就有让你将秽气除净入正道的途径,莫非你要放弃?!”
她想去牵他的手,他甩了下袖子,避让开来,缠着白纱的面孔看着她的方向面容严肃,语气带着压迫感。
“静心。”
晏月还要上前,被他拿剑锋抽了一剑,手背上立刻变红。
他要她默念经书,她不乐意念。她上前,他站在原地像一座不可接近的山峰。
于是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又打了一架,晏月在地上吐血,许久没动的牙齿又露出锋芒,啃了宋谯明脸上一个带着唾液的齿痕。宋谯明从没见过这样顽劣的学生,气的把她打飞了出去,让她滚。
晏月真滚了。
打出火气来了,再待下去必然要暴露。
她不敢远离,就在附近溜达,在揍了第三个上来挑衅的人后去寻宋谯明,屋内空无一人,宋谯明走了。
————
街道上,人来人往,婆娑地繁华点的地方还是挺热闹的,今天是这里的花灯节,据说有请神活动,越贫瘠的地方越虔诚。
晏月推测宋谯明或许要联系宋家在此地的探子,于是提前去假传命令把人调走了。只是宋谯明不知道,此时不知是否去寻人了,还是当真沿着路线走了。
天上的太阳逐渐落下,化作了一场蒙蒙细雨。
拥着神像队伍的人们在这场雨中增加了点飘渺鬼兮的莫测意味,周围打着伞的人们护着自己的灯,交谈声嘈杂。
晏月的铃铛声融入进去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她是在一处桥上找到宋谯明的,他打着伞,下方是放花灯的地方,要感谢雨很小,不然就放不着花灯了。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支起的摊子上写着愿望,看起来跟舒合和中洲的花灯节也没什么两样。不过在这里要格外警惕自己的钱包和孩子。
刚刚路过的地方还有赌桌摆在角落,想必是为了避讳节日,所以没摆在正中央吧。
晏月抹了把自己脸上的雨和泪,感到自己有一点狼狈。她在桥下停了下来,静静的仰头看宋谯明。
他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晏月的到来,或许是铃声在人群中不够大吧,晏月想。
“小姑娘,放莲灯不?十文钱一盏,今日特别灵。”
明明请的是道家的神,偏求佛家的灯。
——滚。
晏月对人比划着口型。
那摊主虽然乍一看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是看见她眼中冷意,悻悻转身,嘴里还嘟囔着。
“什么人啊,不买就不买,放这么多冷气,练眼神杀人诀?”
“哎!前面的那个。不买别碰!”
一把飞刀砸了过去。这摊主显然也不是什么平常人。
晏月抿着唇往上走去,走到宋谯明身边,铃声不断。
宋谯明其实听到铃音了。中洲舒合的修士们从不戴这样闹人的东西,除了无修行志向在家的闺门女子。前段时间倒也流行过带铃铛,不过为了方便,那些都是哑的。
带着这样显眼的铃铛声,如何做事情?如何静心?如何除魔?
佛家有种修行叫做修闭口禅。他们不讲究这些,但是也要求养心修身,尤其是宋家因为脱胎自上清规矩严一点,更加不会有这样的铃声。
铃音易招鬼,即便是他那天杀的小徒弟晏除恙也带的是哑铃,这着实有些犯禁了。
那人来到了宋谯明面前。
她不会说话,可却比所有人都要吵。
宋谯明没发觉,只要这铃铛声出现,他便知道是她来了,仿若在黑暗中有人给他点了一盏不会灭的灯。
桥上有人有过,桥下亦有许愿的人离开,晏月的衣袍被打湿,往下滴着水。
她伸出手去牵了牵宋谯明的衣角。
——你生气了吗?
宋谯明举着伞,神色淡淡,仿佛并不在意她是从何而来,又有什么想法,未来又要到何处去,待她就如同待这世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
——对不起。
——我是有点疼,但是我学东西一向很快,我会学着不发脾气的,你别不理我。
两人按理来说只是萍水相逢,她生于婆娑地,长的肆意盎然、张牙舞爪,跟这婆娑地的所有人没什么区别。而宋谯明生于舒合,宋家本家很近的分支之一,他素来讲究礼法,注重严己亦律人。可他得知此地暗桩暂时无人,而大徒弟的立身宗出了点事后,本该继续赶路,并分析晏月的去想是否跟此有关时一抹奇怪的忧虑突然出现。不显眼,但也让他停住了脚步。
那张牙舞爪的人今后会怎么样?
婆娑地的生存很残酷,有人在孜孜不倦的试图去改变它,但只要秽气仍然如此之多,那就如萤虫扑火。只要修习秽气,到了一定年月就会出现反噬。
宋谯明感受着手上一笔一划的划痕。
——我会好好学的。你要好好教啊,哪有老师教不会徒弟就走人的?
“我不收徒弟。”他冷声道。
被悲伤包裹的晏月一顿,打了个抽噎,不自觉想到:不会是她这个徒弟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我也不想当你徒弟!
——你看不见,我可以当你的眼睛。你不想知道周围的景象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我跟着你学东西,但不认你做老师。
宋谯明脸色仍然冷冰冰的,他手上湿漉漉,或许是细雨,也或许是谁的泪,谁的一颗血淋淋的心。
——你再教我一遍“知道不知道”行吗?
他眉眼间的冷意一顿,便逐渐褪去了一点不近人情的样子。半饷,收回了手。
举着伞往回走。
晏月待在伞的另一边牵着他的衣袖,然后握上他的手腕。
他顿了顿,仍旧平静地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