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发疯第七天

屋内仍旧是黑暗的,眼上的草药味堵住人的鼻子,让人没办法呼吸。宋谯明记不清自己在这黑暗浮尘中待了多久了,几乎迷失了自我。

胸口的伤好了又裂开,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麻木,他的身体和灵魂好像被某种东西分割开来,像夏季的截成两段的莲藕,中间黏连的白丝,下坠在岸边淤泥中。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

宋谯明心中念着道书,却感觉自己在发颤,无力感将他包裹,他在黑暗中艰难喘息着,于身体中流出的滚热的水已经变凉,湿答答地让下裳贴在身上。

丢失的感官蒙蔽存在的,最终使人失去对身体状况的判断。

他跪在地上撑着自己的身体,头垂下,被端正束起的发散落在地,不确定是否沾了污垢。

脊背于衣裳下突出,才让人发觉他其实有些清瘦。只是从前的威严包裹下,才让他看起来很庄重宽大。

“师父。”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扶着床边的宋谯明身躯一僵,紧接着后背立刻绷紧了,他想站起身,却带动了旁边晏月特地放在那儿让他喝水的茶壶和水杯。

那些东西噼里啪啦地摔到地上,响声传到他耳朵里震耳欲聋。

晏月好似往这边跑过来了。

木架被推倒,痛苦和黑暗以及羞耻终于将他的内心击碎了一瞬,宋谯明跌倒在床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厉声道:“出去!”

有人扑到宋谯明身边像往常一样要环抱他起来。

宋谯明内心空旷,敲起了鼓,一声一声,让他难以克制地想要呕吐,一声一声,震碎了他仅存的理智。

人有三灾八难,生死气化,顺应自然。

可他被晏月扶在怀里直哆嗦,和凡尘中的普通人没有两样。

毕竟修道者本就是从普通人而来。

毕竟他还未成真圣,得悟大道。

那一瞬间地恐惧、悲哀、怨恨、厌恶……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爆发了出来。

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去推开身旁的人,力道大的像回光返照,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

“滚出去!滚!!”

耳边嗡嗡似虫鸣,血气倒行,唇边泣血。

过了很久,亦或者只是一刻,他感到那人又锲而不舍地扑了过来。

不是扶他起身,是握住他的胳膊揽住他的身体,紧紧地将他禁锢在温热的怀里,那力道恨不得将他此刻的疼痛苦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应当激烈地挣扎了,也或许没有。幸而他体内清气见底,没办法无意识地重伤人。

那人抵着他的脖颈,抓着他的后背,有些疼,但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宋谯明听到极为遏抑的呜咽声从耳边传来,打破了那不详的虫鸣。

她哭的很伤心,上气不接下气,身体颤抖,仿佛他的痛苦在她身上放大了许多倍,感同身受。

挚友们死的时候她哭的静悄悄,挨训受罚的时候她哭的默不作声,诉说冤屈的时候她哭的谦秀内敛让人心软,这一刻她却嚎啕大哭,好像疼得不能自已。

与之相对,随着时间流逝,宋谯明渐渐平静下来,感到那将他淹没的苦难当真消逝了些。

他张了张嘴,说出的声音几不可闻:“晏月。”

她抬了抬脑袋似乎想回应他,却仍是难以抑制的哭声。

下一刻那声音没了。

宋谯明动了动被她握住的手,往肩膀旁的脑袋上伸去,摸到她满是泪水的柔软又小的脸庞,突然发现她竟然是这样脆弱的,弱到他一只手就可以罩住她大半张脸。

那脸是凉的,和他印象中的湖水一样。他摸到她紧闭的唇,使了很大的力气才迫使她张开咬出鲜血的嘴。

抱住他的人顿时因为张开嘴,又发出哭声来,因为吸进去的气短,所以很困难的呼吸。牙齿磕上他的手,不敢紧闭。

宋谯明松了口气,半个人的体重几乎都依靠在了她的身上。

他向来嫌恶哭声嘈杂乱耳,可这一刻却从心底觉得这哭声让人觉得安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才缓过来,对他赔罪:“是我不好,您别生气。”

好像刚刚是她在发火,将他推倒在地上一般。

宋谯明抿着唇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手下触感糙杂,果然不是柔顺的感觉。

比起年幼的宋承武,这个孩子乖的不像样了。

他心中不免起了怜悯惜爱之心。

这一刻是当真将她划为了亲近的小辈。

静默片刻问道:“怎么不称我叔父了?”

对面的人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变化,呼吸仿佛停了一瞬,后轻轻道:“叔父。”

她犹疑了一下,又揽住了他。

宋谯明抱住怀中的人,安抚着顺她的背,就像对待五岁时受了爹娘训的宋承武一般。

那破碎的心志又立起,在一片污秽中念道:“三宝者,道经师也……使眼无见,耳无闻,鼻无嗅,舌无尝,手无妄动,足无妄行,不染邪□□污………则念念虚空……”

带着法力的道文,驱散了周边不可见的阴暗祟气。

———

晏月伤痕累累地拿着手中的妖毒解药往里走。

她伤的极重,且不是演出来的。

运气不太好,那妖山上新去的秽妖是个大妖,废了她一番功夫才把东西拿到手。

尽管身体有些摇摇晃晃,但还好她赶回来了。

“师父。”晏月叫道。声音不算高,因为她没大有力气了。

她看到明亮屋内柔软的床罩在阳光下透着光,空气中的光一束一束的,长的有一丝好看但难吃至极的青梨放在雕刻花纹的桌上,花瓶里插着她买来的花,没有很完美的花苞,但带着一股野趣。

宋谯明坐在床边支着胳膊,似乎想要起来,因为虚弱跌倒了。

晏月心里一紧,还没踏过门槛,就看到宋谯明听到她的声音一哆嗦将水杯扫了下去。

因为地板不是宋家大堂普遍的青石白玉板,所以声音并算不响亮,更别说她还在地上扑了一层柔软的薄垫。

瓷杯子很茶壶相碰有几个裂开了,其中一半离宋谯明有点近。

她还在奇怪他怎么了?

难道是察觉她的想法了?

别怪她多想,做了坏事的人总是惴惴不安的,害怕某一天就被鬼找上门,或者被严厉的长辈逮个现行。

只听得宋谯明怒斥让她出去。

可她其实因为害怕了一瞬,还在门口候着。

但很快打量的晏月就怔了怔,看到他脚上流下的一小股水流。

茶壶摔的有点远,茶水不应该溅到他的身上。

宋谯明将放东西的小木桌也推倒了,再次跌倒了地上。

明明是不该发出很大的声音的,可那一刻晏月觉得像是有炸雷在自己耳边轰鸣,砸的她忘却了呼吸。

晏月手里的解药掉到了地上,是紫色的果子,带着青绿色的刺。

果子从枝上滚落,洒在门前。

她迈步上前,哐当一下被门框绊倒,胳膊拄在地上,血从伤口中往外带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下一刻人却像是没知觉般爬起来踉跄着上前跑去。

苍白的脸色没有半点色彩,一向爱惜的绣花鞋留了一只在空荡荡的地上。

空气凝滞。

晏月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她甚至没意识到从门前到现在她一直都没换过气。

扶着人要让他起身,却像小桌上的茶杯、水壶一样远离。

宋谯明力气不重,但是晏月重重的摔倒了地上,同碎裂的瓷器一起,仰着头呆呆地看他。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像淹溺一般。

有种现象叫做迟发性溺水,指的是获救一段时间,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后发生的溺水反应。

距离她跳湖过去了几个月了,可那感觉姗姗来迟。

晏月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觉得自己非得去死才行。

宋谯明摁到了碎片上,晏月扑了过去。

手握住拿起那碎片上的胳膊,将挣扎的人用身体束缚住,血与□□混合,说不清是谁染上了谁的颜色。

泪从她脸上流下,喉咙中的悲痛冲出,代表着两声凄厉的哀鸣。

时间不再是衡量的标准,那人安静下来,唯有晏月还在颤抖着、恐惧着、带着无边愧疚的折磨。

她听到他的声音。

想要去回应。

至少该去回应。

不能不去回应。

晏月咬紧自己的牙齿,吞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做不到,她如此痛恨着无法掌控情绪的自己。

有东西寻到了她的唇边,像钳子一样要撬开她的嘴。

是宋谯明。

晏月打着哆嗦,努力让绷紧的脸部肌肉工作起来,好在她的强烈要求传达到了大脑。

她张着嘴不敢闭合,看到呜咽停止时,那手带出拉长的丝。

多像受伤的藕啊,晏月想道。

平复下来的那一刻,她松开手臂,先去看宋谯明的手。

还好,没受伤。

那原本揪在他后背的手一离开便仿佛触动了什么,上面镶嵌的碎瓷片周围溢出了鲜红的血,在洁白的手心淌下。

晏月没管,她望着宋谯明道:“是我不好,您别生气。下次我不把杯子和茶壶放的这么近了。”

宋谯明从嗓子眼里应声:“嗯。”颤抖的尾音好像还带着一点委屈。

他摸着她头的手也是抖的。

“我去拿妖毒的解药了,你不要害怕。”

室内静默片刻,宋谯明道:“怎么不称我叔父了?”

晏月放在腿侧的手握紧,那瓷片便像宝石一般越发往里藏去。

鲜血淋漓中,桌上的花香却格外分明。

“叔父。”

他便拥她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念起早课她常常忘记的《三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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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月
连载中看热闹的土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