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有对世界的好奇与疑问,这就是孩子的象征。”她神神秘秘地说道。
“照你这么说,世上就没有’大人’了。”磐石气急败坏。
“怎么会。”苏静笑,“有人得到了足够现在用的答案,有的人放弃了得到答案,这些’大人’随处可见。”
“包括你?”磐石仰望着澄澈如洗的苍穹。
冬日的阳光穿透无云的碧空,为翡翠城学院的褐石建筑镀上金边,如纯粹的海洋。
年轻学子们抱着书本穿梭在拱廊下,宛如流动的星河。
风向标在屋顶懒散转动,折射出细碎光斑。
他听到她又笑了。
他仿佛能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不是那个恭顺顽皮的女仆的神情,而是更加锐利、更加冰冷、更加讥诮的微笑——属于苏静的神情。
”你猜。”她语声里带着狡黠。
磐石从肺里深深吐出一口气。
如果说在初识的时候被她这样作弄,他一定已经拔刀相向,但现在,不幸的是,他已经习以为常。
他甚至带这些不情愿地觉得,他是喜欢这样的对话的。
周遭充盈着青春的喧响:无伤大雅的戏谑,琐碎日常的分享,激烈执着的争辩…….这些鲜活的声音像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着热气。
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里,是否也有谁像他这般,怀揣着无解的疑问混迹于人潮?
有时他不禁思忖:他们这些滋生情感的高级傀儡,才是有瑕疵的“劣种傀儡”。
主人真正渴求的,是兼具低级傀儡的忠诚与高级傀儡的能力的完美工具。
倘若此刻红莲突然现身,命令他立刻杀死苏静…….
思维就此终止,他不敢深想。
可不去想,他也知道,背着忠诚的命运降世的他,无论再怎么烦恼,也只有一个选项。
***
“我把名单交给你们……”学生攥着衣角,“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橡树林旁的湖泊泛着细碎涟漪,白色石椅间隔排列,学生们三三两两而坐。
苏静三人混在其中,敞亮又不怕旁人听到。
眼前神色不安的学生的校服与校园里大部分人穿的校服略有不同。
料子缺乏应有的光泽,袖口翻出的衬里是绿色而非蓝色,领带并非是条纹状而是素色的——每处细节都在诉说着“助学生”的处境。
他们是这座象牙塔的异乡人,与贵族同窗活在平行的世界。同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却不会产生交集。
“当然,我们只是在找人而已,一切合法。”磐石干巴巴地说道。
“我需要钱,先生,但我不会赌上前程。”学生加重语气,眼中交织着畏惧与倔强,“你或许觉得我走投无路,可翡翠城学生的身份本身就拥有信用和价值,我不会在这里交出一切。”
进入翡翠城学院,意味着他和他的家族即将脱离现有的阶级,他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点,拧着尊严摇摆着立场,缩着袖子伸手要生活。
诚如所言,他可以去伺候他的贵族同窗们,当一个叠被铺床的用人,或将未来十年抵押给某个权贵的产业,换取一笔急用的钱。
但苏静二人心知,他此刻坐在这里,已经说明他没什么像样的选择。
他的母亲在等待他的钱救治。
昨夜磐石从情报商处购得的名单里,正记载着这些家中突逢变故的助学生们——他们是翡翠城光鲜表皮之下,另一重真实的倒影。
“我是寒荒庐的执事……”见学生面露困惑,磐石顿了顿,“昨夜我们刚与西蒙城主面谈过,今早是风琴队的先生亲自护送我们入校的。”
这话一出,他们顿时从蛮荒来客变成城主贵宾,连磐石刚硬的轮廓都从野蛮粗鄙变得威严尊贵起来。
学生神色稍缓,又听磐石补充:“如果有人问起,你如实说明就好。”
“你们真要犯事?”学生脸色发白,“我是普通市民,我们全家都是普通市民,你、你不要逼我……”
好极了,转眼他又成了胁迫无辜的恶徒。苏静为磐石的谈判技巧啧啧称奇。
磐石被人类跳跃的思维噎住:“你见过罪犯这么大摇大摆的吗?”
“我们前任校长因为贪腐被抓前……”学生小声嘟囔,“每天都是坐着四驾马车呢,鎏金家徽可拉风了。”
磐石正要解释贪腐与招摇的辩证关系,苏静拽衣袖,让他闭嘴。
她转向学生绽开甜笑:“先生放心,我家主人在寒荒庐是出了名的忠义可信——啊您不懂这个词?总之他对城主忠心耿耿,待下人体贴宽厚,绝不会做违背良知的事!啊,良知这个词你知道的吧?”
磐石震惊了。
这解释怎么比得上他刚刚准备好的逻辑通顺、思维清晰的辩证?
更令人诧异的是,对方看着苏静,脸微微一红,竟全盘接受了这番说辞。
“给,”学生终于递来纸张,“机械学院全体名单,总共两百零二个人,连城主大人也收录在内——我抄了一个晚上呢。”
那张轻飘飘的纸页,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
“他不是早就退学了吗?”
苏静随口说道,接过名单急急扫视,目光如饥似渴地掠过每个名字。
“城主大人只是为了继任城主之位被迫离开了校园而已!”学生立即反驳,眼中闪着捍卫偶像的决绝。
苏静:“……”
一般来说,世人称之为退学呢小同学。
“为了表彰卡特莱尔家族对学院的慷慨捐赠,感谢西蒙为了维持适宜学校生存发展的环境做出的巨大贡献,学院承诺这一届四年级生毕业的时候也给他一个毕业证书。”学生语气庄重。
苏静闭上了嘴。
?好吧,这就是特权阶级,是她见识浅薄了。
名单上二百余个姓名以华丽繁复的笔迹蜿蜒排列,每个词尾都缀着藤蔓般的卷曲,仿佛在举行一场阅读障碍大赛。
她强忍眩晕从二年级开始搜寻,心跳随着目光急速下坠。
直到最后一行,她仍未见那个熟悉的名字。
指尖微微发颤,她不死心,从头细读——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她的目光几乎要穿破纸面,可那些该死的反复字迹却还是无情地断绝,续写三年级的姓名。
“哎,你们总该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啊,万一人家问起,我也有个说法。”学生狡黠地试探,却见苏静毫无反应,直愣愣地盯着纸面,脸色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白。
他挑眉,探头去看她神色,磐石适时接话:“照实说就好。”
学生摊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余音消散在风中,而苏静仍伫立在姓名的迷宫里,彷徨无措。
“你要是什么都知道,才会惹上麻烦。”磐石嗤笑一声。
学生被说的脸红,有些恼,可看了眼磐石结实的肌肉,脾气又变得温和了起来,催促道:”我把东西给了你们,你们也该结账了!医院不见钱不肯救人……那群该死的吸血鬼!”
“寒荒庐从不食言。”磐石递过早已备好的绒布钱袋。
学生急切地解开系绳,几颗饱满的樱桃石在日光下流转着瑰丽光泽。
他拈起一颗对着阳光端详,通透的晶体内毫无杂质,晶莹剔透,顿时喜形于色——昨夜通宵整理名单的辛苦总算值得。
“多谢阁下。”他恢复在学院里打磨出来的优雅仪态,起身抚胸行礼,打算告辞,“祝二位在翡翠城……”
话音未落,手腕猝然被人攥住。
他踉跄着险些跌倒,精心维持的风度荡然无存。
“你什么毛病啊!”他恼羞成怒,朴素的乡音脱口而出。
方才温顺爱笑的女仆此刻眼神凌厉得像是要吃人,劈头就问:“你这名单确定没问题?”
“没、没啊……我还特意借着给贵族少爷打工的名义去教务处核验过!”学生挣着手腕,还挺自豪,“绝对完整!”
“一字不差?”那小女仆不依不挠,“四年间,所有在籍学生都在上面?”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
学生勃然大怒——可以质疑他的人品,但不能侮辱他的业务能力啊!
他可是千里挑一考入翡翠城学院的佼佼者!
“我亲自核验的名单!”他面红耳赤地拔高嗓音,引起了不远处小情侣的注意,”难道还能凭空变出二百个名字?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亏他刚才还觉得这女仆有那么一点漂亮,尤其是在她那魁梧的主人身边,更显得娇俏可爱,谁知她一褪去笑容,就与她那主人如出一辙的蛮横。果然小城邦的人就是善于伪装……
等等!?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后退:“你们不会想赖账吧?”
紧紧护住胸前的钱袋,他厉声警告:“我不知道你们在自己的地盘是什么样的,但在翡翠城,就要讲这里的规矩。我告诉你们,学院里可到处都是卫兵——”
不少人已经闻声看了过来,磐石眉头皱起,按住苏静肩头,却被她啪地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