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苏静已跑到街角，正与看报人交谈。磐石清晰目睹对方从错愕到警觉的神情变化，最后那道充满疑虑的目光直直射向自己。
磐石与那人对视片刻，微微颔首。
圆帽男子无奈地整了整帽檐，将报纸叠好夹在臂弯，随着苏静大步走来。
“主人，按照吩咐，我把这位先生请来了。”苏静腼腆地笑着，像个等待夸奖的女仆。
磐石感觉胸口又是一堵，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转向那位中产阶级打扮的绅士。
对方正满脸困惑地打量着他。
“先生，我们遇到些麻烦。”磐石指向校门，“守卫不让进。或许先生能施以援手？”
“啊？”男子先是一愣，然后不太客气地说道，“请饶恕我的直接，我没有与陌生人结交的习惯。”
“我以为……”磐石声线平稳，“先生这样热心肠的翡翠城人，一定会乐意帮助我们这样的外乡人的。”
“你在说什…”
“毕竟，”磐石一字一顿，“只有真正热心肠的好市民，才会从石榴城堡一路追随游客至此。我说的有错吗？”
男子噎住，收起那副略带不耐的神色。
他屈指顶起帽檐，试图从磐石刚硬的轮廓中读出什么，却一无所获。
转而看向那位引他前来的女仆——她正睁着茫然的双眼，俨然是个懵懂无知的仆人。
“我们并没有恶意。”男子语气软化，“只是为了确保贵客安全，维持治安，一直在暗中守卫而已，还请你们不要多想。”
磐石面不改色地说道：“当然，我十分理解，所以我想，您也一定愿意为我们这些温顺的游客行个方便的。”
空气在无声的博弈中微微凝滞。
最终，那人无奈点头，走向卫兵出示徽章，又朝他们指了指。
苏静低眉顺眼地立在磐石身后，用气音低语：“不对劲，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一定是提前收到了这样的指令……翡翠城的人对傀儡的重视远超预估。”
“我倒是奇怪，你为什么知道有人在跟踪我们。”磐石神色不太自然，悄悄瞥了她一眼。
“这还用想吗，”苏静耸耸肩，唇角勾起讥诮，“如果寒荒庐真的无足轻重的话，西蒙·卡特莱尔昨天何必特意和你一个傀儡周旋，甚至临别的时候还要特意确认我的这个小女仆的身份？那些大人物再如何伪装亲民，终究活在云端，怎会屈尊亲自触碰尘埃？”
“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们到了今天也没向我坦白啊。”
她淡淡的话语让磐石语塞，惊觉她早已看透一切。正欲回头解释什么，却听身后传来齿缝间挤出的低语：“看前面。哪有主人总回头看仆人的脸色的！”
他被训得绷紧背脊，僵直地目视前方，耳畔响起玉石相击般的细响——定是她在袋中折磨玉君子泄愤，于是心里又感到了解气。
“既然他们准备得这么周全，顺着我见到的人，很快就能知道我的身份——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看过我的脸，找到我是迟早的事情。”苏静静语声恢复平静，淬着冷硬，“我无力阻拦，但谁也休想拖延我与家人重逢。”
“……你不怪我们？”磐石背对着她，琢磨不透她到底是释怀了还是已经被气疯了。
“这有什么好怪你们的。”苏静的声音透着奇怪，她好笑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只是为了找到你的主人而利用我，至于玉君子……”
她调用灵魂之花，做了点手脚，让自己的话传递不到她兜里的玉君子耳中：“唉，他只是不肯把我放出笼子里罢了。”
对于每日睡前都会琢磨灵魂之花的她来说，这已经是举手之劳了。
蝶叶舞被和十七、老幺一起留在了宅子里，处理从寒荒庐传递过来的消息，帮助桃夭整理在翡翠城的信息网。
“你真的什么也不做？”磐石再次确认。
在他心里，她可没有那么心胸大度。
苏静闻言诡异地翘了翘嘴角：“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叫你主人？至于玉君子……我不让他听到我们现在的对话，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处罚了吧。”
“你——”磐石险些要回头瞪她，却被苏静轻声喝止：“看前面！他回来了。”
他几乎要被这反复的戏弄折磨死了，但正如她所言，那位被他们揪出来的探子已压着帽檐大步返回。他只得端起架势，如雕塑般伫立原地。
苏静心底掠过一丝快意。
既已至此，她再遮掩也没有意义。
她的身份今日或许就会暴露在翡翠城权力中枢之下。
即便能切断“寒荒庐主”与“苏静”的关联，她如何混入寒荒庐核心圈的谜团仍将引来无尽的疑问。从今往后，她的生活将被置于放大镜下，每个细节都将被反复剖析，她的日常将会面目全非。
可她仍在演这出戏。
一为保留最后一道屏障——只要她不认，翡翠城就无法做最后的确认；
二来……正如她所言，这是在回敬那两个自作主张的高级傀儡。
理智上她并不动怒，因为她早将彼此关系看得分明，磐石反复追问反倒让她觉得奇怪。相反，她摸清这傀儡的底线——何时会将她推出去，又会护她到何种程度，这是个不错的收货。
但理智归理智，她天生小气，睚眦必报，想要报复的毒牙总是会稍不注意就探出来。
看着磐石浑身不自在却不得不配合的模样，实在令人……身心舒畅。
翡翠城的探子走回到了面前，对磐石颔首：“我已经吩咐过了，二位贵客只管进去就是。”
“你不跟着我们进去吗？”磐石胸中郁结无处发泄，明知故问。
对方扯出假假的笑容：“二位肯定是有要事在身，我就不打扰了。”
“阁下确实不必着急。“磐石目光扫过四周，“反正这座城邦，多的是眼睛。”
那人压低帽檐，沉默以对。
磐石心知即便点破所有暗哨，监视仍会继续。他不再多说，冷哼一声，径直走向校门。
守卫们早已紧张地望过来，待他走近时几乎屏住呼吸。
他正要开口，身后响起那个名义上属于他的“女仆”的声音。
“记清楚了！我们磐石大人可没有你们西蒙城主那样的好脾气！寒荒庐有寒荒庐的做法——别再让我们逮到下次！”
那副忠心护主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演得惟妙惟肖，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苏静气焰高涨的样子，磐石脚步一顿，差点没摔出去。
他想回头，但想到她刚刚的训斥，强忍着冲动往前走，只觉如芒在背。
他终于尝到得罪苏静的苦果，悔意渐生。
这女人本就难缠，他吃饱了撑的去招惹？
早该全盘托出，让玉君子独自享受他要的唯一去。
想到此刻正贴身待在袋中却听不见半句的玉君子，磐石心底竟生出几分扭曲的快意。
他们到了门口，守卫朝着他们连声道歉，神色惶恐。
磐石摇头，简短说道：“职责所在，你没有错。”
对方刚松口气，堆出谄媚的表情，却听他又道：“但是，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那守卫立刻低下头：“我不知道贵客身份，竟敢以卑贱的身份阻拦……”
“我说过，”磐石打断，“守卫本职没有过错。论起地位高低，我只是一具傀儡，连被法律制裁的资格都没有，仅是主人的所有物。”
守卫惊讶地抬头打量了他一眼。
磐石冷冷道：“我厌弃的，是你先前无谓的嘲弄，和此刻过度的卑微。”
守卫满头大汗，连声说道：“阁下说的是……”
磐石收回目光，迈步踏入校园。
苏静仍扮演着温顺女仆，小步紧随。
穿过矗立着创始人青铜雕像的喷泉广场，待远离门岗，苏静冷不丁地说道："他不会懂的。"
“你不意外？”
“正如高贵的西蒙不会无故触碰一个女仆的手，正如卑微的守卫前倨后恭——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苏静语带凉薄。
磐石沉默片刻：“我已经降世很多年了，却始终看不懂很多事情。”
“比如？”
“身份，阶级，情感……还有忠诚。”他望向林荫道尽头，坚毅的嗓音里罕见地透出迷惘。
都说岁月予人智慧，可他活得愈久，愈看不清自己的本质。
这样一个连存在意义都模糊的傀儡，可还配称作“活着”？
苏静轻轻地笑了起来。
磐石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忽然很想看看她此时的表情，脖子刚牵动，她刚刚的训斥与可怕的报复心涌上心头，他立刻定住，只竖起耳朵，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这是他深入接触的第四个人类，按世俗标准来看是最微不足道的，脾气也算不上好。
但她有的时候说话又很有道理，或许能解开他的困惑……
“笨蛋。”
磐石呼吸一滞。
笨、笨蛋？！
“从人类的角度看，你和玉君子没什么不同，都还是个孩子。”
?“我？孩子？！！”他声调都变了。
谁家孩子呱呱落地就身高一米八浑身都是筋肉？
他杀过的人比她吃的饭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