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似是持续了很久,其实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庐主唇角微扬,说道:“十年前我就知道,艾绒,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清凉的嗓音带了些温度,“这就是我选择你掌管夕阳山的原因。”
艾绒心里一跳,脑海中闪现出了阁楼里的画面。
“放手去做,我会派傀儡协助你。”庐主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但沙沼的改良计划不能停。等你的章程完善,我要在整个寒荒庐推行。现在我们的粮食完全受制于雪地联邦,但凡他们堵死我们南面的海域……你明白这有多重要。”
感受到庐主的信赖,艾绒觉得心里暖暖涨涨的,不自觉地抬头挺胸,大声应了下来:“是,庐主!”
又商议了一会儿细节,艾绒恭敬地告退,临走前悄悄地瞥了眼庐主的身后悠然而立的傀儡。这次的会议里,高级傀儡们除了简短的应答以外,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们的存在没有人会忽视。
他们的战斗力和传言固然可畏,而他们超出常人的美貌,又极具吸引力,稍一松懈就会看得入迷恍惚。
寒荒庐里流传着许多不乏恶意的揣测,觉得他从小就荒唐,男欢女爱荤素不忌,在城堡中成日里被神秘俊美的傀儡们,一定与他们有着不堪的关系。
他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那白衣玉面的傀儡突然抬眼。那双漆黑如黑曜石的眼眸泛起星子般的微光,嘴角噙着的笑意让艾绒后背一凉,寒意丛生,再不敢多看,慌忙退出。
“砰。”
门扉合上的声音还未完全消散,书房里就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玉君子收回目光,看着他的主人一把扯下面具,随意拨乱束得整齐的头发,单腿屈起踩在椅子上——方才那个威严的庐主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个懒散的年轻女子,一脸疲倦。
傀儡眼中冰雪消融,笑意盈盈:“主人一定是傀儡师之中演技最好的。”
苏静揉了揉太阳穴:”我什么时候真成傀儡师了?”她整个人瘫在椅子里,像只被抽了骨头的猫,双手捂住脸,呻吟道,“这日子真是没办法过了……”
玉君子修长的手指搭上她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按起来。感受着掌下单薄身躯逐渐放松,他微微一笑,俯身在她耳畔轻柔地说道:“何必这般辛苦?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在城堡里舒舒服服地待着。吃喝玩乐,珠宝首饰,或者尽情研究傀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声音如春风,吹得人微醺,蜜糖般的温柔里藏着魅惑人心的毒针,稍不注意,就会被勾入甜美而又致命的梦境里。
苏静闭着眼睛,闻言哼笑了一声,悠悠说道:“听起来很不错呢。让你来替我当这个庐主,就更不错了,是吧?”
“傀儡怎么能做主人呢?”他笑得温柔似水,漆黑的眼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主人的脸庞。
“如果那个主人不幸遇上了一个狡诈的傀儡,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苏静慢条斯理地说道。
玉君子低笑出声,指尖缠绕着她一缕散发:“那我只好日日祈祷,”发丝掠过他苍白的唇瓣,“愿主人身边的傀儡都乖巧温顺了。”
苏静淡淡一笑。
他们之间总是要保持着这样微妙的距离才能交流,各自拽着蚕丝的一端,轻柔地缠绕在手心,既想将丝线全部攥在手心,又怕扯断了那根脆弱的连结。
安静的书房如同襁褓,倦意如潮水般涌来,苏静逐渐感觉到了昏沉,连手指都懒得抬起。
她放任意识沉入睡海之中,如同孩子安然地归入母亲的怀抱。
她知道,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听着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玉君子缓缓停手。他俯身,将少女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黑发垂落,隔绝了所有光线。
她完全地拢在了他的阴影之中,仿佛只要收起手臂,她就是他的,完完全全。
此刻无需掩饰,他的目光明暗不定地逡巡,从她的眉到眼,到鼻,到唇,直到每一寸肌肤细腻的纹理里都烙上了他贪婪的注视。
不知从何时起,他感到了不满足。
那是一种隐隐的缺口,渴望像附骨之疽,每当得到满足就会在玉石骨架上生出新的血肉,一层层贴在他玉石所做的骨干上,让他愈发接近”人"的模样,继而再滋生出新一重的贪欲。
她一直在满足着他。一遍一遍地承诺他唯一的地位,应允他不会丢下他离去,默许他侵入她生活中的每一寸细节里——她给了所有傀儡奢望的一切,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这段时日,扰人的思绪总是在烦恼着他。
他无法理解,他焦虑不安,他急迫地想要抓住什么,可伸出去的手在接触她的脸庞之前顿住,玉白的指尖透着一丝怯意。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似是第一次见到,乌黑浓密的睫毛垂下,神情如孩童般迷惘。
他一贯是随心所欲地触碰苏静的。
坊间荒唐的传言他有听说过,无论是红莲还是苏静,他们看着高级傀儡的眼神都是清明冷静的,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如同外界的人一样露出痴迷的神情,所以他都只一笑置之。
既然他的触碰是清白的,对她的抗拒与戒备,他也就不以为意,甚至着意让她习惯,这中间带着多少的傲慢,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到了如今,她鲜少抗拒,他似乎得到了随时触碰的权利——可此刻,他却不敢。
他竟不敢。
玉君子惊诧万分,不得其解,可无论如何,伸出的指尖似是被铁线紧紧捆缚缠绕,再无法往前半寸。
僵持间,苏静在睡梦中偏了下头,脸颊即将划过他的一瞬间,他猛地收回手,退后一步,心跳轰然如雷鸣,又在心头下起了滂沱大雨。
他无措地看向她,他的主人依旧睡得香甜。
那样警惕心强的人……
他苦笑了一声,看久了,也痴了,方才的茫然胆怯褪去,他感到了一阵餍足与安宁。
***
寒荒庐的白昼日渐缩短。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还要冷些,雪雾如同手持镰刀的魔鬼,在幽幽大地苍白地飘荡,寻找着容易勾走的脆弱生命。
鹅毛大雪覆盖了寒荒庐的屋舍,连盗匪都缩在屋里烤火,杀人的刀被用来劈柴,烧起一窝壁炉取暖。
但炉火映照的脸上少见愁容。
——他们的庐主回来了。这个念头像暗夜里的火把,在每个人心头跳动,连寒冷也不再难耐。
他带来了傀儡、粮食,希望以及尊严。
他总是会有办法的。
风雪盖住紧锁的密集石屋,掠过冰封的湖泊与连绵的山脉。
灰黑色的山脊像是野猫肚皮上的斑点,灌木丛中发出几声风的呜咽,传递到了城堡上的护城结界,就销声匿迹了。
巍峨的城堡背靠高山,被尖顶雪白的树林拱卫。
一条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道路从中间蜿蜒向远方,车马不停歇地行驶,马蹄留下泥泞的印迹,又很快被沉默的傀儡们扫去痕迹。
风雪肆虐的荒原上,唯有寒岭城堡周围流动着生机。
苏静忙得脚不沾地。
她本以为自己之前已经够忙了——调度兵力、寻找盟友、保障物资、学习傀儡知识……但当她干掉冷松,正式站上舞台,她才发现那都只是毛毛雨。
冷松的余孽早已不足为惧,搜索的网已经逼近寒荒庐的边边角角,而对于漏网之鱼,寒冬自会替她完成最后的清洗。
从寒岭城堡到整个寒荒庐,乃至一衣带水的雪地联邦,现在的重心都已不在这里。
每天都有领主带着厚礼前来。她必须像修复傀儡一般梳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该拉拢的,该扶植的,该震慑的,该杀鸡儆猴的,一时人头滚滚。
“庐主”的亲信逐渐占据空位,艾绒远赴夕阳山后送回的密信,正将整片荒原逐渐编织成她的蛛网,新的势力围绕着骤然得势的青年而起,信件情报往来密集,似是要在偌大荒芜的土地上空划出一道道密集的丝线,编织成茧,慢慢地束缚住关键的人、财、粮、权。
在旁人眼里,归来的庐主愈发深不可测。他惜字如金,变得喜欢绕着圈子说话,甚至会明知故问,让人提心吊胆;
但又仿佛一点没变,一样的残忍、一样的冷酷,精准地操控人心。
围堵、切割、分配、调度,整个寒荒庐就像他手中的提线木偶,每个关节都随着他的心意转动。
试探性的反抗在他坚定冷硬的手段中被瓦解,这座生了锈咯吱作响的偏远小城被上了油、拧了发条,在统一的意志下重新行动力了起来。
在被人敬畏的视线之中,无人知晓,苏静感觉她才是被无形之手操纵的傀儡,徒劳地跳着滑稽的舞蹈。
作为冒牌的“寒荒庐庐主”,她的生活紧凑得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多少时间来阅读傀儡的文书,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她关心的那些事情。
在翡翠城平平无奇的生活,仿佛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她的亲朋好友也仿佛已被她遗忘在了脑后,所谓运筹帷幄,不过是人事追着赶着,拼命地跟上变化的脚步罢了。
只有从梦中惊醒,披着被子赤脚站在晨曦之中,沉沉地望着雪白之中逐渐刺目的银色反光,慢慢等待那真切的思念与急迫平复褪去,她才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她的感情、生活、命运……她攥紧窗棂的手指微微发白——绝不能,绝不能被这片雪淹没在荒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