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叶舞染着血的唇似是抹了最上乘的胭脂,风雪夜色衬着点点月色,红得惊心,也艳得惊心。
她伸出宽大的手,悬停在苏静眉眼前方,风雪从指缝间穿过。明明没有触碰,苏静却一阵奇异的温暖,像是被月光轻轻拂过。
“从见到主人的第一眼起,”蝶叶舞染血的唇轻启,专注地望着她,“你的灵魂就一直很美,从未变过。”
苏静回望着她,清明地知道,她答非所问。
“他”的灵魂,当然不会变,如月皎皎掩盖着“她”微弱的星星之火,在她的躯体里恣意绽放鲜烈的灵魂之花。
蝶叶舞从来都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罢了。
“先回去吧,"苏静轻叹,伸手去扶她,"我现在已经很擅长修补......"
话音未落,蝶叶舞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苏静跌坐在雪地里,大氅瞬间染了雪,沾染寒意,她惊讶地抬头,正对上那双绯色眼眸——她在直直地看着她,如同从始至终都只在看着她。
“那么,你在乎吗?”蝶叶舞再次问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雪湮灭。
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可苏静看着这个遍体鳞伤却执拗追问的傀儡,竟听懂了。
“是,我在乎。”她知道她不能有任何闪避,谨慎地回答道。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组成人类的不止是灵魂。经历、记忆、选择、知识…..这些都在塑造我们,所以,蝶叶舞,”她轻轻握住蝶叶舞冰冷的手,“很抱歉,可我不是他。”
想到她现在正在解释“我是我但不是我”这样抽象的命题,她感到一阵荒谬的好笑。
可蝶叶舞不觉得。
她依旧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绯色眼瞳似是要将她的灵魂从这句皮囊之中挖出来审视。
“你讨厌流血?”
“讨厌。”
“死人呢?”
“更讨厌了。”
“你想离开这里,回到家中?”
“当然了,谁不想回家呢?”
问答如同利剑交锋,越来越快。
蝶叶舞突然话锋一转:“回到翡翠城,做你的’普通人’,为几个和平币奔波,在战争面前无力自保,强权倾轧时你无力抗争,你的雇主可以让你随时面对生存的压力,几个客户都能扭曲你的命运——这就是你要的自由?”
到最后一句时,已如逼问。
可这逼问不知为何,如同在泣血哀求,苏静竟不觉得生气。
她笑了:“至少在那里,我的墓志铭上不会刻’不得好死’四个字。”
风雪突然静了一瞬。
“——我明白了。”蝶叶舞沉默了片刻,似是在吞下割喉的刀片一般,吞咽下了她的话。
“你这就明白了?”苏静惊奇地反问。
只是刚刚那几个问题,真的能让她明白她和红莲是完完全全两种人吗?
蝶叶舞垂下眼帘,嘴角勾起一个疲惫的弧度:“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送你回去。”
苏静挑眉:“这话听着耳熟。”
“是玉君子说的吧。”蝶叶舞的笑意终于染上几分真实,像冰层下突然流动的暖流。
苏静无奈地摇头:“不是我说,他是不是太好拐了点?”
蝶叶舞噗嗤笑出声来,苏静吓得赶紧去捂她的伤口:“别笑了!灵魂掉光了我救不回来的!”
可蝶叶舞还是笑得前仰后合,苏静不知道她到底有啥好笑的,但从她那过于豪迈地挥洒自己的灵魂的举止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在磐石的记忆之中的那个蝶叶舞。
因有恃无恐而张扬的蝶叶舞。
“别怪他,”蝶叶舞抹去笑出的泪花,灵魂碎片如星屑般从指间飘落,看得苏静一阵阵倒抽冷气,”每个傀儡都承载着主人制作时的部分意志。玉君子..……那个孩子,只是被塑造成了执着于主人的样子而已。”
“是吗。”苏静盯着那簌簌掉落的灵魂碎片,伸手欲扶她起来,声音发紧,“我们回去再说。”
蝶叶舞却握住她的手不放。冰雪中,两只冰凉的手相触,竟也生出些许暖意。
“主人,哦,是庐主——”
?“不必改口。”苏静打断她,淡淡道,“我没兴趣当个暴君。”
蝶叶舞突然抬眸,笑眸带着探究:“因为不在意,所以不在乎称谓吗?”
“你今天的话特别多。”意识到不说完话,她是不会走了,苏静自暴自弃地抬头说道。混沌的夜空,就像她始终看不透的这些傀儡,她长叹一声,“我以为不在意的是你们。”
“记得我出发前,您对我说的话吗?”蝶叶舞笑得没心没肺。
苏静恼火地抽回手:“不记得!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的话,一定会说’如果自己找死的话就请死在外面,我会把你的绯衣改成抹布挂在城堡里’。”
当时蝶叶舞带着战斗傀儡离开寒岭城堡,明面上替她在寒荒庐全境内巡回,暗地里和雪地联邦串通,出去之前,她站在城堡门前这般问她:“蝶叶舞,你说,傀儡一生,究竟能有多少个主人呢?”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她何必接受蝶叶舞无声的邀约,大冷天的独自跑出来?
等到回去,她恐怕还要被磐石和玉君子盘问,一个会冷冷地问她为什么抛下工作,一个会面带微笑地逼她承诺下次不敢一个人出去……
苏静正自懊恼,忽听到绯衣傀儡的声音越过飞雪,清晰地传入耳中。
“所以我不是来还你一个答案了吗?”
苏静猛地看向她,屏住呼吸。
蝶叶舞微笑着望着她,神情却是飘忽的,似是即将断线的风筝,低而沙哑的声音自胸腔滚过。
“主人,我知道你和他是不同的。就算你们都会为我的伤势心痛,就算你会帮我缝补伤口,就算你们享有同样的灵魂,你们也……”她顿了顿,大而秀丽的手按在胸口,笑意浅浅,“你们也不是同一个人。”
最后一句虽平静,却有如裂帛,剧烈的疼痛顺着契约传递,连苏静都能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
苏静眉头微动,用强大的意志按捺下苦痛,不露声色地道:“我不会逼你认我为主。”
她不需要蛇鼠两端的傀儡。
“可我也不想一直停留在原地,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主人啊。”蝶叶舞轻叹了一声。
这句话像惊雷炸在苏静耳边。她猛地攥紧蝶叶舞的手,厉声道:“什么叫不会回来?蝶叶舞,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抛弃了寒荒庐,抛弃了我们所有人,就算有一天他再次回来……他也不会再是我们当时认识的那个人了。“
契约那端传来潮水般的情绪,悲伤、释然、决绝,冲刷得苏静几乎站立不稳。她分明感受到蝶叶舞话中有话,却找不到证据戳破这层窗户纸,脑袋上血管不由突突的跳,只感到头昏脑涨。
“主人会嫌弃自择其主的傀儡吗?”蝶叶舞又问,笑容倦怠如将熄的烛火,慵懒,也颓败,“你也听玉君子说过,我已经是第三次签订契约了。”
对面的傀儡对人情的体察入微不比任何人类差,若她随意敷衍,她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可那些疑心、不安、质问,为自己留的护身的余地,全都这样算了吗?
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将那些无法消化的情绪努力吞咽。
蝶叶舞没有去要一个答案,只是低着头,垂着艳丽的眉眼,把玩她的手指,轻拂过她的指尖、指腹、指节。
蝶叶舞的手骨骼分明,手掌宽大,肌肤却很细腻,有着与玉君子的坚韧温润不同的触感。因为她指尖描摹的姿势透着万分的珍重,像在确认一件易碎的珍宝,所以并不让人反感,只是愈发让人感受到了回应的重量。
雪花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久久不化。
苏静突然翻转手腕,将她的手按回她自己的心口——
“咚。”
一声轻响,在呼啸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要的——是永不更改的忠诚。”苏静终于开口了,起初还带着凝滞,可几个字后,已如切金断玉,不带半分犹豫。她的声音比冰雪更冷,眼底却燃着灼人的火,“否则你现在就收回它。”
机械灯的光摇曳着,在她眸中投下粼粼波光。蝶叶舞望着这双眼睛——初见时如冷月般清冽,此刻却像熔炉般滚烫。
“你不需要我吗?”她看得似是痴了,怔了片刻才问道。
“我不需要见到故人就摇尾乞怜的傀儡,我需要的是生死都交付在我手上的蝶叶舞,与此交换……”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自嘲一笑。
都已经背上玉君子了,多一个蝶叶舞又能怎么样?
实在养不起,就让这群傀儡们去给画家当模特,或者去采石场里搬石头。她想着自己可怜的薪水,恶狠狠地想着,把誓约宣之于口:
“——我也会作为主人,一直带着你,不离不弃。”
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化为了誓言之锁,缠绕上了他们的契约,只要蝶叶舞接住,新的契约就会成立,牢固不破,生死不变。
蝶叶舞看着她,有些出神,刚刚她的手撞在她胸口上时那一声如同被烙在了耳边,明明不大,却响在了她的心口,带来春雷般的震动。
在地下室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的眉眼很漂亮。
伶俐而冷静的脸庞上,眉孤眼凉,十分凉薄,那双线条流丽的单眼皮在微微上挑着看人时,又如同一双钩子,要把人的难堪心事全部看破才罢休。
那样清冷的神情,偏偏眸底深处映着光,浓烈的情绪全部浓缩在了那光里,一不小心掉进去,便要让灵魂都被烙上痕迹,磨灭不掉,万劫不复。
“你确定要背负这么多誓约吗?”蝶叶舞轻声问。
苏静笑了,那笑容让风雪都为之一滞:”我选的路,既已决定,就不论好坏。”
那实在是危险的火焰。
让人如飞蛾扑火,明知会被灼烧烫伤,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往前奔去,不再回头。
契约之线突然发出耀眼的绯光。蝶叶舞的泪水终于落下,却在半空凝结成冰晶。她用力回握苏静的手,如握住浮木,语气似是祈求神明:“我把我自己献给你,请你成为我……最后的主人。”
灵魂的辉光暴涨,新的契约如荆棘般缠绕而上,将她们的命运紧紧捆缚。
那绯色的光芒将风雪照得清晰。苏静如释重负,望着蝶叶舞破损的躯体,灵魂碎片如星屑般从伤口飘散。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看到:
自己正在被这座城堡同化。
被责任,被生死,被这些固执的傀儡......
一点一点,染成再也洗不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