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赤松在侍从搀扶下下船。港口附近一片黑暗,像是一座孤岛,她踩地时没留神,差点摔倒,好在前方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赤松长老,你当心点啊,还以为是个年轻人呢?”
浑厚的声音响起,带着粗哑直爽,赤松眼睛一眯,仰起头,对着扶着自己的中年棕发男子笑道:“往日里找盟主大人见个面都不容易,今夜却亲自来迎接我,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雪地联邦的盟主兰普缩着熊一样结实的肩膀,赔着小心道:“长老可别这么喊我,我这个盟主怎么得来的你还不知道吗,大家轮换着来做,过几年就是别人的了。”他顿了顿,苦笑道,“更何况我当的这几年,日子不好过,大家心里有抱怨,我是知道的。”
赤松长老拍开他的搀扶,接过侍从手中的拐杖,兰普便亲自替她举着火把,照亮前路。
她眯着眼睛,分辨着前路,步履矫健,腰板挺直,幽幽说道:“也不全都是你的错,你也没办法。”
兰普向下瞅着她,笑道:“看来长老是看我可怜,替我有了办法。”
“你这个小家伙。”赤松长老摇头,笑了出来。港口的路修得不甚平整,石子路上还有湿痕,拐杖敲击在石头上,发出笃笃的声音,颇为清远。她淡淡说道,“放心吧,你不至于让你家人成为雪地联邦的罪人了。”
兰普眼睛亮起,手中的火把猛晃:“你是说——红莲真回来了?”
“错不了的。当时那红莲戴着个面具也能看出来是小孩子,现在的他身体长高、声音变化,都是合理的。”赤松笃定道。
“可是……”兰普迟疑地道。
“我是堵上你的嘴了吗?”赤松斜看了他一眼。
兰普立刻回答道:“长老,这是你让我说的。我不是怀疑你啊,我只是觉得,你这个推论,面具底下换个人也是成立的吧?”
“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赤松顿步,一手扶着拐杖,一手点了点他,“一个人的本质是不可能改变的,我走了这么一趟,能确认他还是他,也就放心了。”
这话听着完全没有道理,可他知道老人家这种没凭没据的经验论不能反驳,否则会死的很难看的。他强行咽下了疑问,转而问道:“既然他回来了,我们的生意可以继续做了,那我们还要和翡翠城联系吗?”
“你父亲怎么教你的?”赤松白了他一眼,大步往前走,兰普摸了摸后脑勺,赶紧小步跟上,“联系,当然要联系。我们雪地联邦不能只呆在这里,寒荒城手指缝留下的残羹剩饭。大家都是一穷二白劫匪出身,他能成为联盟的一员,我们为什么不能?”
她冷笑一声,眼中闪着幽暗的野火。
“寒荒城还给乱一阵子,姜南、翡翠城那边都要同时联系,准备好物资,一旦他们动荡起来……我们就给他们添把火。”
***
喀吱——
靴子陷入积雪的声响在暴风雪中显得格外孤独吗,苏静把脸更深地埋进貂毛领口,呵着凉气。
饶是护城结界隔去了大部分的寒意,离开了厚重城堡的守护,她还是感到了一阵难忍的冷意渗透进了四肢。逐渐发挥作用的阿波罗成了她掌心里攥着的唯一一点倚靠,她不由觉得自己刚刚说得重了点,回头还是要谢谢他。
“真是疯了……”她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带出一串白气。
向傀儡道谢有什么意义?他们没有感情,道谢就像对着雪原呐喊,注定得不到回应。
可人总是喜欢做些无用的事情。
风割得她脸疼,她仰望着天空,试图找到一点星光月色。可这样的天气,伸手不见五指,除了胸前机械灯照出方寸光明,眼前只有被风雪剐蹭出深浅的浓重夜色,雪白的颗粒疯狂乱卷着,什么也看不到。
白日里傀儡们清扫过的路面又被傍晚的雪掩盖,厚实如浸了冰水的棉被。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耳边风声呼啸,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大清楚,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这雪天一色的夜幕就是她的巨大坟茔。
她想起了在磐石记忆中的银面庐主。他比她想得要小很多,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他的阴郁冷漠,同时有着少年人独有的锋芒毕露,这让她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感觉。
她停下了脚步,阿波罗已经在掌心持续散发着驱寒的温度,再一次仰头呵出一口气,心中有一个一直以来都无法抹去的猜测。
——银面庐主,他真的还活着吗?
面对着心心念念着主人的高级傀儡们,她当然要做出万恶的拐卖贩子必然还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里活着,正生龙活虎地策划着阴谋诡计的样子——她在最开始也是真心这么认为的,可随着她冷静下来,收集到的关于庐主的信息却让她越来越觉得,与其说他有什么图谋,不如说他像是在……托孤。
是啊,他离开了寒荒庐,一言不发地留下了傀儡,藏起工匠,甚至不惜用拐骗的方式将她塞进这座城堡,让她继承他的灵魂之花和身份权利……这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他要回来的样子。
这个想法让她背脊生寒。
果真是这样,那她所期待的“结束”或许永远不会到来。她将永远被困在这个角色里,成为他死后的影子,替他镇守寒荒庐,直至耗尽自己的一生。
苏静平日里要烦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只有尽量不去想这些,才能活下去。
这段时日里唯一支撑着她的信念,就是这狗日子总是要结束的,她总归会回到自己安稳的生活中,然而现在徘徊在脑海里的可能性,带给她的却是永无宁日的威胁。
这会让她的愤怒落空,让恐惧长随,让她全部的希望破灭。
她真心希望他活着,至少活到她能够回家为止。
“咳…!”呛进的冰渣让她剧烈咳嗽。恍惚间,雪幕变成了雨帘,瘦小稚嫩的弟弟撑着伞在路口等她回家,眼神都是担忧依赖,一见到她,伞被扔到了地上,直接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腰。
而现在,她独自跋涉在这片白色荒原,连影子都被风雪吞噬。
风雪呼啸,她攥紧了阿波罗,指节发白。
忽然,一串轻笑在风雪中响起,声音如华丽的绸缎,异常清晰地落入耳中。
“我以为主人是来见我的,可似乎你心中想的并不是我啊?这可真是让人伤心。”
她心里一跳,循声望去,那真是什么也看不清,欲要摘下机械灯,可她实在是不想把手伸出去,遂捏着袖子,隔着衣服将脖子上挂着的机械灯抬高往远拉扯,光线晃了晃,照到了几步之外的蝶叶舞,她的绯衣在雪中猎猎如火。
苏静沉默地走到她的身畔蹲下,一手依旧捏着机械灯抬起,一手撑着右脸颊,机械灯的光晕在雪地上洇开一片暖色,她看着蝶叶舞——这个总是笑得艳丽夺目,却又神秘莫测的高大傀儡。
“每次见你,你总是很狼狈。”
眉浓眼深的美人吃吃笑了起来,脸色苍白,眉目倦怠,迤逦黑发没了光泽,像是颓败得花儿,朱唇弯起,有抹因损坏而浓郁的艳色。
“幸不辱使命——如果是磐石的话,应该会这样说吧?”她笑道,丽色流转在她的瞳孔中,被光线微微照亮,如绯色的月霜。
似是被她的艳丽刺痛,苏静眯起了眼。
蝶叶舞的黑底赤纹外袍铺展在雪地上,蜿蜒的纹路如血如花,自上而下缱绻蜿蜒至地,竟是真的融进了雪中——原来那不是纹饰,是真实的血迹。
“辛苦你了。”苏静的声音静得像是夜里潺潺流淌的暗河,“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们没有办法绕过夕阳山和雪地联邦直接对话,我也早已经死在了城堡里。”
闻言蝶叶舞笑得欢畅,如花簌簌落下枝头。
“主人难道没有安排后手吗?就算我没能成功说服雪地联邦,或者我故意坏事,你也有补救办法,不是吗?”
大约是牵动了伤处,她轻咳了起来,血从嘴角溢出,她随手拿大拇指抹去。
苏静眼睛一缩,在那鲜红的血液之中清楚地看到了一抹晶亮——那是灵魂的碎片。
傀儡没有自愈功能,外伤被蝶叶舞用布料暂时止住了血,但是内伤难愈,□□没有那么多血可以造,于是啃食着灵魂苟活。
——这么久的时间,苏静无法想象她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她的心猛地揪紧,伸出手,用手帕轻轻擦拭蝶叶舞的嘴角。
蝶叶舞的笑容渐渐淡去。她凝视着苏静,眼神专注得近乎恍惚,仿佛在看一个易碎的梦。
攥着沾了血的手帕的手顿在了蝶叶舞的脸边,苏静轻声陈述:“我不是你的主人。”
“我知道。”蝶叶舞笑得艳烈,隐有凄绝。
苏静笑了。冷月冰霜下,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蝶叶舞的瞳孔中——苍白,疲倦,眉目间刻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料峭讥讽,晃了晃手帕:“你的主人也曾这么照顾过你?”
蝶叶舞低低笑了起来,又引来一阵轻咳,苏静笑不下去了,万般无奈地给他擦拭,心惊地看着蝶叶舞的灵魂之力又在流逝,说道:“拜托,你别这样,我会以为你在威胁我。”
蝶叶舞懒洋洋地微笑,波光流转,艳色迷离,长睫似是能勾走人的魂魄:“你在乎?”
“你觉得呢?”苏静叹气,“你们总把我当做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所以,你在乎?”蝶叶舞确认道。
她给的话语没有躲避的空间,苏静感到了抵抗,沉默片刻,才坦然说道:“是,我在乎。如果你们死在我的指挥下,我大概会睡不好觉,为了我的睡眠质量,你们还是惜命一点比较好。”
蝶叶舞笑出了声,笑得苏静胆战心惊,她却不改那边笑边咳血的豪放派作风,揶揄道:“主人总是很诚实。”
“那是因为你们这群傀儡根本不给我粉饰的余地。在你们眼中,我的灵魂一定长得很丑陋。”苏静淡淡说道。
在陷入这样的境地之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冷静,自私,残忍,算计,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回自己平静的生活,也是因为她逐渐无法直视这样的自己。
只要离开了这里,她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还是能找回自己笑容里的温度。
这里仿佛是个又黑又冷的墨坑,待得越久,粘稠的黑暗就会越紧密地裹住她的肌肤,她怕终有一天,她会滴着洗不尽的墨汁走在翡翠城的明媚阳光之下。
那她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