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忆,孤儿院院长说我总被回忆的枷锁定在原地,所以为我起名为忆,回忆的忆。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是在七岁那年的冬天。
孤儿院的锅炉房总在凌晨三点发出哐当声,我缩在大通铺最角落的位置,看管理员踩着棉鞋骂骂咧咧的添煤。
铁铲碰撞出的火星溅在结霜的玻璃窗上,像母亲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一抹笑,她躺在医院白色床单上,输血袋里的红顺着管子往上爬,爬着爬着就断了。
“陈忆,有人领养你”管理员掀开我的被子时,我正把冻裂的脚趾蜷缩起来。
走廊尽头站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领口别着枚银色袖扣,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叫赵坤,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母亲生前的雇主。
他蹲下来跟我说话时,羊绒大衣上沾着的雪落在我手背上,化得比眼泪还快。
“跟我走,以后有肉吃”他这样说。
我跟着他上了黑色轿车,真皮座椅烫得我不敢伸直腿,车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孤儿院的铁门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模糊的白点。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后来才知道,那是根缠满荆棘的锁链。
赵坤的房子很大,大到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他给我买了新衣服,送我去最好的学校,却总在深夜带着酒气闯进我的房间。
他会摸我的头发,摸我的背,手指停在我后颈时,呼吸像条黏腻的蛇。
“你跟你妈一样,眼睛很亮”他说这话时,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红酒渍在白衬衫上洇成朵烂花。
我十五岁那年,他又喝醉了。
水晶杯在地毯上滚出很远,他抓着我的手腕往烟灰缸按,烟头烫在皮肤上的瞬间,我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跑啊,你不是想跑吗?”他笑得露出黄牙,“跑出去你有地方去?”
我没跑,我知道自己没地方去。
我开始拼命学习,尤其在计算机课上。代码世界有明确的规则,0和1泾渭分明,不像现实这样糊成团烂泥。
我拿了第一个竞赛金奖时,赵坤难得没喝酒,他把奖杯摆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跟来做客的人说:“这是我养的孩子,聪明吧?”
他们笑的时候,我总觉得那些目光像针,扎得我后背发疼。
遇见宋归那天,我刚从赵坤的车里下来。
他让我陪个客户吃饭,对方的手三次滑过我的腰,我把酒泼在那人脸上,赵坤没生气,反而笑着拍我的肩:“有脾气,像我”
雨下得很大,废品站后巷的垃圾桶在淌黑水。
我看见个抱着麻袋的少年,裤脚沾着机油,胳膊上的擦伤还在渗血,他像只受惊的小兽,看到我时眼睛瞪得圆不溜秋,怀里的易拉罐滚了一地。
“对不住”他捡罐子的手在抖,指尖冻得通红。
我帮他拾了个滚到脚边的,指尖碰到他手背时,像触到团小火苗。
我对他并没有过多震惊,这个世界上,这种底层人民多了去了,我只是惊讶于这样的雨里,这样的巷子里,还能长出这么干净的骨头。
他盯着我手腕上的疤看时,我下意识地把袖子往下扯了扯。
那道淡粉色的疤像个耻辱的印章,时刻提醒我自己是什么东西。
“离这里远点”我丢下这句话就上了车。
后视镜里,他还站在雨里,怀里抱着半麻袋易拉罐,像株在石缝里拼命扎根的野草。
后来我总在学校里看见他。
图书馆开馆前,他蹲在台阶上啃馒头,书包里露出半截捡来的废纸。
机房门口,他拿着抹布假装擦玻璃,眼睛却瞟着我常坐的机位。
食堂里,他端着餐盘在人群里钻,总是在我落座以后又偷偷一声不吭的走掉。
他的“偶遇”太刻意,刻意得像个蹩脚的剧本,可我没戳破,甚至有点贪恋这种被人惦记的感觉。
他像只绕着灯飞的小虫,明明知道可能被烫伤,还非要往光亮处凑。
那天在楼梯间,他从裤兜里摸出我的打火机,银壳被摩挲得发亮。
我突然想起赵坤说过的话“想要的东西就得攥在手里,不然会被抢”。
可看着他紧张得发红的耳根,我没说要钱,只让他买碘伏擦伤口。
他的勤工俭学申请表贴在通报栏最角落,照片上的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只刚偷到鸡的狐狸。
我把那张纸看了很久,直到保洁阿姨来撕才走开。
原来他叫宋归,归来的归。
他开始跟着我。
我去超市买牛奶,他会捧着盒酸奶从货架后冒出来。
我晚上出校门,他的影子总跟在我身后三米远的地方,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
有次我故意拐进废品站后巷,他果然跟了进来,躲在废纸箱后面,呼吸声比老鼠还响。
赵坤的车就停在巷口,他摇下车窗朝我笑,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轻佻的节奏,伸出手想要摸我脸。
我躲开了。
赵坤说:“还是那么有个性,跟你妈一样都是贱骨头”
我想打他,我想让他闭嘴,告诉他不能这样说我妈,但我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担不起这些话说出口的责,我能做的只有无能狂怒。
赵坤走了。
身后传来纸箱倒塌的声响。
宋归摔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颗大白兔奶糖,糖纸在月光下闪着光。
我突然觉得难堪,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我问他为什么跟着自己,他说他怕我出事。
这句话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别人对我说,原来被关心的人是这样的吗?
“学长吃糖吗?甜的”他爬起来时,膝盖在渗血,却还举着那颗糖,像举着什么宝贝。
我攥住他手腕,想让他赶紧滚,指尖却触到他胳膊上那道结痂的疤时忽然顿住。
这疤和我手腕上的不一样,那是道利落的划伤,带着鲜活的疼。
“以后别跟着我”我松开手时,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靠近谁,谁就会出事,我深知这一点,我不想宋归出事。
第二天去图书馆,桌上摆着瓶碘伏和包创可贴,他趴在对面的桌子上睡觉,口水沾在捡来的废纸上,像只晒够了太阳的猫。
我把连帽衫脱下来盖在他身上,袖口还沾着昨晚巷口的灰尘。
他醒来看见我,眼睛亮得像被阳光照到的湖面。
“陈忆,你是不是……”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敲了下额头,可那点试探像颗种子,落进我心里就悄无声息发了芽。
大伯中风那天,宋归在医院走廊哭得直打嗝,他攥着缴费单的手在抖,指缝里还沾着废品站的油污。
我去缴费处存了五千块,他蹲在地上说要还我,眼泪砸在瓷砖上,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
“你好好上课,就是在还我”我蹲下去帮他擦眼泪,指尖碰到他脸颊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的睫毛很长,颤抖的时候像只受惊的蝶。
我突然很想吻他,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我这种人,连碰他一下都嫌脏。
赵坤发现我给宋归钱时,玻璃杯在我脚边绽放成烟花,碎片溅起来划破了我脚踝,他踩着我的影子笑:“怎么,养了只小宠物?”
“他是我同学”我攥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同学?”他突然拽住我的头发,把我往他面前扯,“陈忆,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能站在这里,能有书读,都是谁给你的?”
他的指甲刮过我后颈,那里的皮肤瞬间麻了。
我看着他领口那枚银色袖扣,突然觉得很恶心。
可我没敢反抗,我怕他去找宋归,怕他用那些对付我的手段来对付宋归,太脏了。
我开始偷偷给宋归带早饭。
学校门口的肉包铺老板总多塞我张纸巾,大概觉得我这种阴沉的人,不配给别人送早饭。
宋归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嘴角沾着肉汁,像只被喂饱的小兽。
“忆哥,你怎么不吃?”他举着半个包子递到我嘴边。
热气扑在我脸上,带着肉香和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我偏过头躲开:“不饿”
其实我是怕,怕靠得太近,会把他也拖进泥里。
他从废品堆里翻出个破玩偶,缺了只胳膊,脸被划得乱七八糟。
他用红毛线给它缝了只新胳膊,黑纽扣当眼睛,针脚歪歪扭扭,却笑得一脸得意。
“你看它笑得多开心”他把玩偶塞进我手里,“像不像我?”
那只玩偶被我摆在宿舍床头。
晚上赵坤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把它扣在听筒上,好像这样就能挡住那些污秽的喘息。
跨年夜那天,学校举办了舞会,穿西装打领带的时候,我总想起宋归蹲在礼堂后门啃馒头的样子。
我借口去洗手间,出去看他。
他果然在那里,缩在台阶上,哈出的白气像朵小云。
我把羽绒服披在他身上,他抬头看我,眼睛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认下了,确实有,你。
“那你喜欢我吗?”
一记重磅砸下来,我就知道,我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这导致我后来十分后悔,后悔感情用事,后悔拖累了他,后悔自己异想天开。
雪落在他睫毛上,化成小小的水珠。
我不想再装了,不想再躲了,不想再管什么赵坤什么身份。
我伸手把他揽进怀里,他的身体很软,带着雪的凉意和阳光的暖意。
“是”我的声音在抖,“宋归,我喜欢你”
他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我颈窝,呼吸暖暖的。
我能闻到他头发上的皂角味,能摸到他后颈柔软的绒毛,能听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那晚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了他。
我说母亲的死,说孤儿院的冬天,说赵坤的手,说手腕上那道疤,我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他却听得浑身发抖。
“别这么说”他吻我的发顶时,眼泪掉在我头发上,“陈忆,你比谁都干净”
这句话是我一辈子都不曾遐想过的。
我抱着他,在那间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漂浮的尘埃。
宋归像颗小太阳,把我心里所有的阴暗角落都照得透亮。
我们开始偷偷约会。
他会算好我下课的时间,在教学楼拐角的树后等我,递过来杯热奶茶,吸管上还沾着他的口水。
我会把赵坤给的钱换成零钱,塞进他书包的侧袋,看他发现时惊讶得瞪大眼。
我们在深夜的出租屋里相拥而眠,他总爱把脚搭在我腿上,说我的腿像暖气片。
有次他给我煮面条,把盐当成糖,我们喝了半瓶水才压下那股咸。
他笑得趴在桌子上直打颤,我看着他抖动的肩膀,突然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可赵坤还是发现了。
那些照片不知道是谁拍的,角度刁钻,把我们在公寓楼下偷偷接吻的样子拍得清清楚楚。
赵坤把照片摔在我脸上时,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酒气。
“跟个捡垃圾的搞到一起,你真让我恶心”他拽着我的衣领往墙上撞,“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给我干这个的?”
赵坤拿宋归威胁我,他可以拿命拿钱拿名誉威胁我,但如果是宋归,我没办法抵抗。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不怕赵坤打我骂我,不怕他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可我怕他动宋归。
那个在废品站后巷给我糖吃的少年,那个把破玩偶缝好送给我的少年,那个说我干净的少年,他不该被我拖进这摊烂泥。
于是我同意了,同意离宋归远点。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像被钝刀子割着,一刀又一刀,疼得喘不过气。
明明我们做过那么多的承诺,明明老天开眼了,明明所有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去找宋归的时候,雪下得很大。
他站在废品站后巷,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只是这次怀里没抱易拉罐,手里攥着颗大白兔奶糖。
“宋归,我们分手吧”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跟你在一起太麻烦”
宋归愣住了,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灭下去,像星星坠进了深渊。
他说要和我一起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呢?怎么能斗得过呢?
我对不起他。
我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多看一眼就会心软,怕多说一句就会露馅。
身后传来他的哭声,像把刀子,一下下剜着我的心。
我走到巷口时,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没回头。
从那天起,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怪物。
我跟着赵坤出席各种场合,陪那些肥头大耳的客户喝酒,任由他们的手在我背上乱摸。
赵坤拍着我的肩跟人介绍:“我家陈忆,懂事了”
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听到了,却没反应。
心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我在图书馆看到过宋归。
他抱着书坐在以前我们常坐的位置,只是对面空着,他看书的时候很认真,偶尔会对着空气发呆,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像在等什么人。
我在食堂看到过他。
他端着餐盘,再也没坐到我对面,只是找个角落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吃饭,他平时不爱吃香菜的,那次香菜一根都没剩。
我在学校门口看到过他。
他背着书包,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只是笑容里少了点什么,像蒙了层灰。
每次看到他,我都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我想他,告诉他我是骗他的,告诉他我有多爱他。
可我不能。
赵坤派的人就在不远处,像盯着猎物的狼。
那天晚上,我在酒吧门口看到他被几个醉汉拦住,他们嘴里骂着难听的话,伸手去抓他的头发。
宋归躲的时候,撞到了墙上,胳膊肘磕在砖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像被点燃的炮仗,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从路边抄起根铁棍,冲过去就把那几个醉汉打趴了。
血溅在我脸上,热得烫人。
“跟我走”我拽着他的手腕往巷外走,他的骨头很细,我几乎能捏碎。
“你放开我!”他甩开我的手,眼泪掉得满脸都是,“陈忆,你不是走了吗?不是觉得我麻烦吗?你现在又来管我做什么!”
他的话像冰锥,扎得我心口淌血。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胳膊肘上渗出来的血,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突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宋归,听话”我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板,“别在这里待着,太危险了”
“危险?”他在笑,“我现在还有什么可失去的?陈忆,你把我推开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突然把他抱住,用尽全身力气,好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对不起”我在他耳边说,一遍又一遍,“宋归,对不起……”
他在我怀里挣扎,拳头砸在我背上,不重,却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恨你”他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他恨我。
如果恨我能让他安全,能让他远离这一切,我愿意被他恨一辈子。
他挣开我的怀抱,转身就走,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像根绷紧的弦。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巷口,才缓缓蹲下去,捂住脸,第一次在外面哭出了声。
很可笑,赵坤把铁块印在我身上时我没哭,当年被抛弃我没哭,被所有人唾弃不干净我没哭,这时候居然哭了。
后来宋归走了。
有人说他去了南方,有人说他回了老家。
我去车站找过,在人群里挤了一天,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赵坤说我疯了,我没反驳。
我确实疯了。
我开始拼命工作,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代码里。
我帮赵坤谈成了很多生意,他对我越来越信任,甚至把部分公司业务交给我打理,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青年才俊”,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早就空了。
那只破玩偶被我锁在抽屉里,每次想宋归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
黑纽扣眼睛还亮闪闪的,红毛线缝的胳膊有点歪,却笑得傻乎乎的,像极了他。
我和贺羽准备演一场假死的大戏,贺羽在生意场上故意招人灌赵坤酒,故意说合作中止,故意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
赵坤也在我意料之中的发怒了。
他闯进我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在看那张我和宋归偷偷拍的合照,他贴在我肩膀上,笑得露出小虎牙。
“都是因为你!”他把照片撕得粉碎,“要不是你心思不在工作上,公司怎么会垮!”
他从怀里掏出把水果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你不是想护着那个小子吗?我让你护!”
我故意躲了一下,避开了要害部位,刀捅进我胸口的时候,我没觉得疼,只觉得胸口一热,像有团火顺着血液烧遍全身。
这样虽有伤口,但死不了。
赵坤的脸在我眼前晃,他嘴里还在骂着什么,可我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像夏天的蝉,又像宋归笑起来时的颤音。
我好像看到血珠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的红,像那年跨年夜落在他睫毛上的雪,又像他给玩偶缝胳膊时用的红毛线。
“宋归……”我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办公室弥漫着浓浓的铁锈味,刺鼻。
赵坤被贺羽提前安排好的保安按住时,还在挣扎着骂:“他就是个白眼狼!养不熟的畜生!”
畜生吗?
或许吧。
我这辈子,确实没做过什么像样的人。
伤口的痛意后知后觉般传来,疼到麻木,一直到医生踏进门那一刻我才开始意思模糊。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雨天废品站后巷,宋归抱着半麻袋易拉罐,站在雨里,眼睛亮得像星星,他说对不住的时候,声音软的能掐出蜜来。
“陈忆?”有人在叫我。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医院的天花板,惨白惨白的,像孤儿院的墙壁。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呛得我想咳嗽。
“你醒了?”旁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是贺羽,他和我从小就认识了,平时遇事果断冷静的人,此时却是眼眶通红,手里攥着个塑料袋,看到我醒了,他突然别过头去抹眼泪。
贺羽说:“假死药的药效已经过了,你现在在我家医院,很安全”
“宋归呢?”我哑着嗓子问,每说一个字都像吞玻璃碴。
贺羽的肩膀抖了抖,没说话。
我心里一沉,挣扎着想坐起来,胸口却传来撕裂般的疼。
“他是不是来了?”我抓住贺羽的手,是潮湿的,像我第一次碰到宋归时那样,“你让他来见我,我有话跟他说”
“宋归走了”贺羽叹了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情绪,“我告诉他你死了,随便找了个骨灰盒,装了点代替品留给了他,他已经去南方了”
“走了?”我愣住了,“什么时候走的?”
“他看起来身体不太好,昨天就走了”林舟从塑料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到我手里,是个药瓶:“我能让你伤口很快好起来,但你现在不能去找他”
“我做出这个打算就是想让你长期休息”贺羽揉着眼角,看起来十分疲惫,“抱歉,没为他考虑,他昨天哭的晕倒了,我已经及时缓解了”
我忽然鼻尖有点酸,爱,真是个丢失钥匙的枷锁。
也好。
这样他就安全了。
“帮我个忙”我看着贺羽,“把我账户里的钱,都转到这个卡号上”
那是宋归的卡号,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
赵坤给我的那些钱,我一分都没动,原封不动地存着,总想着有一天能亲手交给宋归,告诉他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现在看来,没机会了。
贺羽走后,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那瓶药。
窗外的天开始黑了,夕阳把云彩染成金红色,像宋归总爱吃的番茄意面。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并排看书,他的笔掉到地上,滚到我脚边。
想起他给我带的肉包,总是馅多皮薄,烫得他龇牙咧嘴。
想起他趴在我背上,呼吸暖暖地落在我颈窝,说我的后背比暖气片还舒服。
那些日子,像偷来的糖,甜得让人心慌。
我知道这次的事儿对宋归伤害会有多大,但现在,也只有这种办法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天天以药物度日过了多久,只知道我记性越来越差。
某一天醒来,床边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不认识他。
他说他叫贺羽,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
我不记得了。
有人进了病房,我对这个不安全的环境很排斥,自然而然很警惕的问了句:“谁?”
这个人长的很乖,像是生病了,面色憔悴,整个人像是蒙了层雾般浑浊不清,他好像认识我,但我不记得了。
他说他叫宋归。
宋归,宋归,送归的归吗?
他哭了,没有崩溃没有嘶吼,只是很平静的流着眼泪。
痛,心痛。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心疼他呢?
他接下来的一个月都在朝我病房跑,他身上有股难闻的药味,他总是忧郁爱哭,他总是处处管着我,这让我对他印象很不好。
但他难受的时候我又莫名觉得难受,为什么呢?
他的情绪太阴晴不定了,我受不了了去问他:“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宋归沉默了很久才告诉我:“同学而已”
同学?既然是同学的话凭什么这么管着我?我告诉他离我远点,别再管我了,后来几天他真的没再来了。
失忆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身体的各种情绪来的很突然,我没有准备,总是被打的措手不及。
直到某一天午觉睡醒,头痛欲裂,许多记忆见缝插针般涌入我脑海中。
“我”好像终于有了实感。
宋归在哪里?
这是我的第一想法。
我找贺羽要到了宋归的住址,明明身体还没适应剧烈运动,我却是硬生生跑到他家门口的。
门没锁,一进门浓郁的血腥味和药味扑面而来,我不觉得难闻,有预感一般瞬间找到了宋归在哪间卧室。
床上躺着的人嘴角源源不断的溢出血,面色苍白,身前有张纸,他还维持着捏着笔的姿势。
宋归死了。
“阿归!”我跪下哭着道歉,哭着说自己想起来了,但无济于事,人死不能复生。
心疼,原来早有预感。
不是苦尽甘来了吗?不是老天有眼吗?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呢?我们都苦了一辈子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呢?
我握着他的手不断揉搓,企图让他热起来,但他的体温还是渐渐降低,无法挽回。
一直到怀里他的手变得冰凉我才缓缓站起身,眼前发黑,但还是强撑着摸到了客厅的水果刀,我爬回他身旁,刀子划下的瞬间,鲜血四溅。
我跪在他床边抬手一遍一遍的去摸他的脸,最终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这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接触了。
太遗憾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的脸。
这回我感受到痛了,明明划的是手腕,为什么会觉得心脏一揪一揪的疼。
我想告诉他,我从来没想走过,从来没觉得他麻烦。
我想告诉他,我爱他。
可我说不出来了。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我好像闻到了海风吹来的咸腥味,听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有宋归轻轻的叹息。
“陈忆,我等过你啊”
是啊,我知道。
可我来晚了。
对不起,宋归,我欠你的。
如果有下辈子……算了,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是没有下辈子的。
希望你如愿以偿,过上好的生活,别再遇见我了。
院长说的没错,我这个人总被回忆的枷锁定在原地,关于宋归,我想,他不是我的枷锁,是块儿沾着血的苦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