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宋归,从小到大,我周围所有人都告诫我做事要小心谨慎,因为我是个很差劲的人。
我最早的记忆,是废品站飘着的铁锈味。
大伯的废品站在城市最边缘,院墙是用碎砖头垒的,风一吹就掉渣。
我五岁那年,我爸把我扔在这儿,说话间喷出的气撒在我脖子上,凉飕飕的。
“阿归要听话,等你妈回来了我就来接你”他给我留了颗大白兔奶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大伯说我妈早就死了,我爸也不会再要我了,我不信,总觉得他是被废品站的铁锈味吓跑了,所以每天都蹲在院门口,把捡到的亮晶晶的玻璃碴子摆成一排,盼着他能顺着光找回来。
七岁那年冬天,我在废品堆里捡到个断了腿的塑料娃娃,我把它揣在怀里焐了三天,用捡来的红线给它缝了条新裙子。
大伯看到了,蹲下来摸我的头,他手上的裂口像张着嘴的小兽。
“阿归想要个妹妹?”
“它笑起来应该很像我妈妈吧”我摇摇头,把娃娃举起来给大伯看,问他:“大伯,你见过我妈妈吗?”
大伯没说话,转身进了屋,过了会儿拿出来个烤红薯,烫得他左右手倒腾。
我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那是我记事起,第一次尝到比大白兔奶糖还甜的东西。
我开始跟着大伯去收废品。
凌晨四点的街道还在打盹,我坐在三轮车的车斗里,裹着大伯那件掉了毛的军大衣,看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有次路过一所大学,铁门里的香樟树落了满地叶子,各式各样的学生背着包走在石板路上,笑声像银铃。
“大伯,我能去那儿读书吗?”我拽着他的衣角问。
大伯咳嗽了两声,把车蹬得更快了:“咱们阿归这么聪明,咋不能?”
他真的托人给我找了机会。
十九岁那年,我成了那所大学的旁听生,虽然只能在教室后排站着,虽然用的课本都是捡来的旧书,可我还是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
我把捡来的废纸背面当草稿纸,把矿泉水瓶攒起来卖掉,换成笔芯和本子。
同学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像在看废品堆里的老鼠,可我不在乎,我知道自己能站在这里,已经花光了大伯所有的力气。
我第一次见到陈忆,是在废品站后巷的雨里。
那天我抱着半麻袋易拉罐,后背被雨水浇得透湿,裤脚还沾着下午收废品时蹭到的机油。
巷口突然开来辆黑色轿车,远光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等车灯熄灭,车门推开,陈忆就站在雨幕里。
他穿件深灰连帽衫,帽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颌线比巷口那根生锈的排水管还要冷硬。
我怀里的麻袋没抱稳,易拉罐滚了一地,在积水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对不住”我慌忙去捡,手背不小心擦过他的鞋尖,转眼一看,那是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和这条堆满废纸箱的巷子格格不入。
他没说话,只是弯腰帮我拾了个滚到脚边的易拉罐,指尖碰到我手背时,我像被冰锥扎了下,猛地缩回手。
他的手比这深秋的雨水还要凉。
“谢谢”我把易拉罐塞进麻袋,发现他正盯着我胳膊上的擦伤看,我连忙捂住伤口,这是之前被碎玻璃划的,血混着泥水结成了暗红的痂。
“离这里远点”他突然开口,声音比他的手还要冷,“这里晚上不安全”
我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黑色轿车就重新启动了。
车影越来越小,最后被雨雾吞了个干净,我抱着半麻袋易拉罐站在雨里,突然发现他刚才站的地方,掉了枚银色的打火机,外壳上刻着个模糊的“忆”字。
后来才知道他是陈忆。
我们学校最传奇的存在。
计算机系大三学长,拿奖拿到手软,却常年独来独往。
有人说他住在市中心的高档公寓,有人说他周末总被不同的车接走,还有人说他根本不用考试,系主任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教学楼的楼梯间。
我抱着刚从打印店捡来准备当草稿纸的废纸,却在转角撞上个人。
废纸撒了一地,我抬头就看见陈忆皱着眉,手里还攥着张刚撕下来的通告栏纸条。
是张寻物启事,找的是枚刻着“忆”字的打火机。
“这个?”我从裤兜摸出那枚银打火机,边缘已经被我摩挲得发亮。
这半个月我总揣着它,说不清是想还给失主,还是单纯觉得这冰凉的金属外壳,握在手里能让我稍微安心点。
他的眼神明显顿了下,接过打火机时指尖又碰到我,这次我没躲,他的手还是凉的,却比上次多了点温度,像是揣在口袋里焐过似的。
“谢谢”他把打火机揣进兜,“多少钱?”
“啊?”我没反应过来。
“买它的钱”他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百元大钞问我:“够吗?”
我脸一下子涨红了,慌忙摆手:“不要钱!捡的就是要还的!”
我怕他觉得我是故意讹钱,赶紧蹲下去捡散在地上的废纸,“我就是、就是想还给你”
他没收回钱,反而弯腰帮我捡。
他的手指很长,捡纸的时候指尖会轻轻碰到地面,沾上点灰尘。
我突然发现他手腕内侧有块淡粉色的疤,像被烟头烫过的形状。
“你是哪个系的?”他问。
“我、我是旁听生”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经过这么多年的见识,我早就懂了自己的身份了,现在能在这所大学蹭课,已经是大伯托了无数关系才办成的事儿了。
他“嗯”了声,把捡好的废纸递给我,那五百块钱也塞了过来:“买点碘伏,处理下胳膊上的伤”
我攥着那几张还带着他体温的钞票,看着他上了楼梯。
他的背影很瘦,连帽衫的帽子没戴,黑发被风吹得动了动,露出的后颈很白,像雪落在煤堆上。
从那天起,我总在学校里找他。
知道他每天早上七点会去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我就六点半守在图书馆门口,假装排队占座。
知道他周三下午会去机房,我就提前半小时去打扫卫生,假装是勤工俭学的学生。
知道他时常因为占不到座而不吃饭,我就提前在位置旁边占好座,假装有人,在他到了以后又悄悄离开。
他其实不傻。
第三次我看着他坐下打算离开时,他突然抬头:“宋归?”
我吓得浑身一震,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通报栏有你的勤工俭学申请”他指了指窗外,“上周贴的”
我脸又红了,挠着头笑:“嘿嘿,学长记性真好”
他没接话,只是低头吃饭。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突然发现他睫毛很长,像小扇子似的。
那天之后,他默许了我的“偶遇”。
我会在他去机房时,提前帮他打开电脑,会在他去图书馆时,帮他把常看的书摆在桌上,会在他晚上出校门时,偷偷跟在他身后,他一个人走夜路,背影太孤单了。
有次跟到上次那个废品站后巷,看到辆黑色轿车在等他。
车窗降下,我看见个中年男人伸手想去摸他的脸,被他偏头躲开了。
男人笑得满脸褶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陈忆的拳头突然攥紧了,指节泛白。
我吓得躲在废纸箱后面,心脏怦怦直跳。
等轿车开走,我才敢探出头,看见陈忆站在原地,用手狠狠砸了下墙壁,指关节撞出通红的印子。
“谁?”他突然回头。
我吓得差点摔进纸箱堆,他走过来时,我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像只被抓包的偷油鼠。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里的东西比巷口的垃圾还要乱。
“我、我怕你出事”我从口袋里摸出颗大白兔奶糖,是今天帮食堂阿姨收拾桌子时,她塞给我的,“学长吃糖吗?甜的”
他盯着我手里的糖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捏住我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我疼得龇牙咧嘴,却看见他盯着我胳膊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疤,眼神软得像化了的雪。
“以后别跟着我”他松开手,声音轻了点,“也别再来往了”
我没听话。
第二天我照旧去图书馆帮他占座,却发现他桌上多了瓶碘伏,还有包创可贴。
我抱着那瓶碘伏傻笑了一上午,连旁边同学问我借笔都没听见。
我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在那年冬天。
大伯突然中风住院,我白天在学校蹭课,晚上去医院守夜,凌晨还要去废品站帮着分拣垃圾。
有天早上我在图书馆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件带着冷香的外套,很眼熟,是陈忆的那件深灰连帽衫。
他就坐在对面,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
我把外套叠好递给他,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也没睡好。
“我大伯住院了”我没头没脑地说,“我可能以后不能来帮你占座了”
他敲键盘的手指顿了顿:“哪个医院?”
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坐在他那辆黑色轿车的副驾上了。
车后座放着个果篮,是他路过水果店时买的,我看着他熟练地停好车,突然想起上次在巷口看到的那个中年男人,心里像塞了团乱麻。
“学长,那个……经常来接你的人,是你亲戚吗?”我捏着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不是”
“那是……”
“别问”他打断我,声音又冷了下去,“宋归,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那天在医院,他帮我给大伯擦了身,还去缴费处存了五千块。
我看着缴费单上的数字,突然蹲在走廊里哭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会还你的”我抹着眼泪,鼻涕蹭得满脸都是。
他蹲下来,用指腹擦掉我脸颊的眼泪。
他的指尖还是凉的,可碰到皮肤时,我却觉得烫得厉害。
“不用还”他说,“但你得答应我,好好上课”
从那天起,我们像有了个秘密。
他会每天给我带早饭,是学校门口那家店的肉包,知道我爱吃馅多的,总是特意让老板多放肉。
他会帮我补习我听不懂的专业课,把笔记写得工工整整,连个涂改的痕迹都没有。
他会在我去废品站干活时,开车来接我,等在离巷口很远的地方,怕被人看见。
有次我从废品堆里翻出个旧玩偶,缺了只胳膊,脸也被划烂了,我把它洗干净,用红毛线给它缝了只新胳膊,送给陈忆时,他愣了半天。
“丑是丑了点,但它笑起来和我一样”我指着玩偶用黑纽扣缝的眼睛,“你看,是不是很像?”
他没说话,把玩偶塞进了书包。
后来我发现,他总把那只破玩偶放在宿舍床头,晚上睡觉前会对着它发会儿呆。
那年跨年夜,学校举办舞会,我这种旁听生根本没资格进。
我蹲在礼堂后门的台阶上啃冷馒头,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陈忆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件羽绒服,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带着他身上那种冷香。
“里面太吵”他说,“出来透透气”
我们坐在台阶上,听着里面传来的音乐声。
雪花飘下来,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忆哥,”我蹙眉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陈忆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应声:“有”
“那、那、那”我突然结巴了,闭上眼憋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问出口:“那你喜欢我吗?”
我第一次这么自恋,但不自恋,万一把握不住机会那更令人后悔。
他转过头,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亮得吓人。
我心跳得像要炸开,正想改口说开玩笑的,他突然伸手,把我揽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很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是”他说,声音有点抖,“宋归,我喜欢你”
那天晚上,他把他所有事儿都告诉了我。
那个中年男人叫赵坤,是他母亲以前的雇主。
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父亲把他扔在孤儿院门口,是赵坤把他接了回去。
赵坤待他不算坏,却总在醉酒后对他做些奇怪的事,他手腕上的疤,就是十五岁那年被赵坤烫的。
“他资助我上学,条件是我事事按他的指令做”他没说下去,只是把脸埋在我颈窝,“宋归,我寄人篱下,是不是很恶心?”
我抱着他发抖的肩,眼泪掉在他头发上,这是种什么情绪呢?我记得大伯之前告诉过我,这叫心疼。
很可笑,明明我自己的生活也过得一团糟,还控制不住的心疼别人。
“别这么说”我吻了吻他发顶,“陈忆,你比谁都干净”
我们在一起后的日子,像偷来的糖。
他会带我去他租的小公寓,在只有十几平米的厨房里,笨拙地给我煮面条,把盐当成糖,害得我们俩喝了半瓶水。
他会把赵坤给的钱存起来,偷偷塞到我书包里,让我给大伯买营养品。
他也会在赵坤又来骚扰他时,把手机关机,抱着我在公寓里待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就听彼此的心跳。
我知道他怕赵坤发现我们的事,所以我们从不在学校牵手,甚至很少并排走。
可每次在人群里,他总会用眼神找到我,那一眼里的温柔,比冬天的太阳还要暖。
我以为只要我们再熬一熬,等他毕业,等我攒够钱,我们就能离开这里,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人这一生,不就是躲躲藏藏到处奔波吗?有个伴儿又何妨?
可赵坤还是发现了。
那天我去陈忆的公寓,刚走到楼下,就看见赵坤的车。
我吓得躲在树后面,看见赵坤揪着陈忆的衣领,把一叠照片摔在他脸上。
是我们在公寓楼下偷偷接吻的照片,不知道被谁拍了下来。
“我养你这么大,你就给我玩这个?”赵坤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板,“跟个捡垃圾的搞到一起,陈忆,你真让我恶心!”
陈忆的脸白得像纸,却死死地盯着赵坤:“放开我”
“放开你?”赵坤笑了,笑得满脸横肉都在抖,“你要是不想让全校都知道你这点破事,就给我离他远点,不然我不光让他在这待不下去,还会让他那个住院的老东西,连医院都住不成!”
我听得浑身发抖,正想冲出去,却被陈忆的眼神钉在原地。
他的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最后都变成了一片冰冷的绝望。
“好”他说,“我离他远点”
那天晚上,陈忆来找我。
他站在废品站后巷,雪花落在他头发上,像染了层白霜。
“宋归,我们分手吧”他说,声音比这雪还要冷。
“你……”你还是说出口了。
我想问他为什么,想问他不是说过出什么事都不会松开我的手吗,想问他那之前的一切算什么,可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凉得像冰,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最后也只是像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憋出一句:“忆哥,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不需要了”他甩开我的手,眼神里的陌生让我心慌,“我有更好的生活,跟你在一起,太麻烦了”
“麻烦?”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参杂着的某些情绪让我望而却步,即使我知道这人有难处,知道是迫不得已,但听到这两个字时还是觉得疼。
究竟是哪儿疼呢?心疼。
“陈忆,你觉得我是个麻烦吗?”
他转过头,没看我:“是”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在雨里见面的样子。
他也是这样,走得决绝,好像身后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恋。
可我知道,他不是。
可是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知道又能怎样?
因为他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有颗泪珠从他眼角掉下来,砸在雪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他的生活好不容易甜了,可那点甜是偷来的,偷,就总是要还的。
从那天起,陈忆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去图书馆,不再去机房,每天和赵坤形影不离,甚至在学校里碰到我,都像没看见一样。
有人说他被赵坤包养了,说他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去找过他一次,在他公寓楼下。他从赵坤的车里下来,穿着昂贵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冲过去想抓住他,却被他身边的保镖拦住了。
“让他走”他淡淡地说,眼睛都没往我这边看。
那天我在雨里站了很久,直到大伯给我打电话,说医院催着缴费。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陈忆上次塞给我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为了给大伯治病,我找了份晚上的兼职,在酒吧洗盘子。
那里很乱,经常有人打架,但工资高,一晚能挣两百块。
有天晚上我收工回家,路过条暗巷时,被几个醉汉拦住了。
他们大概是认出我是别人口中的那个“被陈忆甩了的穷小子”,嘴里叽里呱啦骂着难听的话,伸手就要抓我的头发。
我吓得往后躲,却撞到个人。
是陈忆。
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手里还攥着根铁棍,眼睛红得像要吃人,他没说话,上去就把那几个醉汉打趴了,下手狠得不像他。
“跟我走”他拽着我的手腕往巷外走,力气大得像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你放开我!”我甩开他的手,眼泪忽然毫无征兆掉了下来,“陈忆,你不是走了吗?不是觉得我麻烦吗?你现在又来管我做什么?”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红血丝像网一样,把他的痛苦缠得密不透风。
“宋归,听话”他声音哑得厉害,“别在这里待着,太危险了”
“危险?”我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不知是被陈忆逗笑了还是笑自己活的失败,“我现在还有什么可失去的?陈忆,你把我推开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突然把我抱住,抱得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宋归,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他有苦衷,可我更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赵坤不会放过我们的,就像那些缠在废品站铁丝网上的藤蔓,一旦缠上,就再也解不开了。
他身上的冷香味让人很安心,我想多被抱一会儿,但我不能。
我很快挣开他的怀抱,往后退了几步:“陈忆,到此为止吧,别联系了”
我转身就走,没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会看见他难过的样子,就会忍不住扑回去,把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倒进他怀里。
那天之后,我辞掉了酒吧的工作,去了另一个城市。
大伯的病渐渐好转,我在一家小饭馆打工,每天洗盘子、拖地,虽然累,却很安稳。
我很少想起陈忆,只是偶尔看到废品站,会忍不住驻足很久,吃到肉包会想起他给我带早饭的样子,整理行李时看到那件他披在我身上的羽绒服也会突然蹲在地上哭很久。
好奇怪,我不是不再想起你了吗?
一年后,我接到了以前在废品站认识的小弟的电话,他说陈忆出事了。
赵坤生意失败,喝了酒去找陈忆,两个人打了起来,赵坤手里攥着把水果刀,陈忆没躲,就那么硬生生挨了一下。
小弟在电话里哭得喘不上气:“宋哥,你快来吧,忆哥他、他在医院抢救呢,嘴里一直喊你名字”
我握着电话的手抖得厉害,听筒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饭馆老板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不出话,只是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去车站的路上,雪下得很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
陈忆第一次给我披羽绒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雪,他把我裹得严严实实,说别冻感冒了。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再大的雪也能熬过去。
冷,好冷。
赶到医院时,抢救室的灯还亮着。
陈忆的朋友站在走廊里,看到我来,眼神都复杂得很,他们没人说话,只是给我让了个位置。
我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看着那盏红灯,突然觉得很恍惚。
好像昨天我们还在废品站后巷捡易拉罐,还在图书馆共用一副耳机听歌,还在他那间小公寓里,分吃一碗放错了盐的面。
怎么突然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抢救室的灯灭了的时候,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我没哭,也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慢慢走到病床前。
陈忆躺在那里,脸色白的像纸,胸口位置盖着白布,隐隐能看到下面的血迹,他的眼睛闭着,黑长睫毛上好像还沾着雪花,安静得不像话。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却又不敢。
他的皮肤一定很凉,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指尖。
“陈忆”我蹲在床边,轻轻喊他的名字,“我来了”
他没应。
“你不是一直喊我吗?我来了,你倒是看看我啊”
他还是没应。
旁边的护士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说是从陈忆口袋里找到的。
我打开袋子,里面有枚银色的打火机,外壳上的“忆”字已经被磨得快要看不见了,一张皱巴巴的勤工俭学申请表,是我的,上面还有他用红笔圈出来的错别字。
还有只缺了胳膊的玩偶,黑纽扣眼睛还亮闪闪的,笑起来傻乎乎的。
最后,我从袋子底下摸出张照片。
是我们偷偷拍的合照。
在他那间小公寓里,我把脸贴在他肩膀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没笑,却微微偏着头,眼神里的温柔能把人溺死。
照片角落被水洇过,晕开一小块模糊的痕,像是有人哭过。
陈忆是个爱哭鬼。
我把照片贴在胸口,终于忍不住,趴在床边哭了起来,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冰凉一片。
我也是。
“陈忆,你个骗子”我哽咽着说,“你说你不喜欢我了,你说你觉得我麻烦,可你明明、明明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藏起来了啊”
“你说过要等我攒够钱,我们一起去南方的,那里没有雪,也没有赵坤,我们可以找个小房子,养只猫,你编程,我去开家小饭馆,你都忘了吗?”
“陈忆,我不怪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他还是没应。
陈忆朋友告诉我,之前赵坤想□□陈忆,他动手打了赵坤,跑了。
可是寡不敌众,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会被抓回来,果然,还是被抓到人,赵坤压着他一边电击一边在他身上刻字。
刻的,全是我的名字。
陈忆被规定每天洗两次澡,每次洗澡,热水划过伤口,都是一股钻心的疼,都暗示着我为他带来的后果。
我在陈忆尸体旁跪了很久,泪水像决堤的坝,我总把对不住挂在嘴边,但也总在干对不起陈忆的事。
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我都这么苦了,我不介意把甜都送给陈忆,但为什么陈忆还是过得这么苦?
我剥了颗奶糖喂进陈忆嘴里,他的唇是凉的,牙齿咬的很紧,我掰不开,只能把糖放在他唇里让他含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到死都是苦的?”我边哭边哑着嗓子去摸他的脸,悲伤后知后觉涌了上来,但嘶吼声再大,也叫不回陈忆了。
“啊”我浑身颤抖,瞪着眼只是吼了一声便没了后续,我发不出声音了,只能做着口型落泪:忆哥,我不爱你了不是吗?你告诉我,不是吗?我为什么要哭?我为什么会这样?
忆哥,明明马上就春天了。
后来赵坤被警察带走了,听说判了很多年。
陈忆的朋友把他的骨灰交给我,是个小小的黑盒子,轻的像羽毛,却又重的像座山。
我没把他带回那个有大伯的城市,也没留在这座满是回忆的地方。
我买了张去南方的火车票,一路向南,直到再也看不到雪。
我在海边租了间小房子,窗外就是大海。
每天早上,我会把陈忆的骨灰盒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去市场买新鲜的海鱼,回来做他以前最爱吃的清蒸鱼,这个鱼虽然他从来没说过喜欢,但每次我做,他都会吃很多。
傍晚的时候,我会坐在沙滩上,抱着那个小黑盒子,跟他说今天发生的事。
说市场的阿姨多给了我一把葱,说隔壁的小孩又来蹭饭了,说今天的海风吹起来,有点像他身上的冷香。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们又回到了那个跨年夜,他穿着深灰连帽衫,站在路灯下,雪花落在他睫毛上。
“宋归”他朝我伸出手,眼睛亮得像星星,“我们回家”
我笑着跑过去,想抓住他的手,可怎么也抓不住。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粒小小的光点,消失在夜色里。
我听到陈忆告诉我:“好好活着”
我从梦里醒来,窗外的海浪声很大,像是谁在哭。
我摸了摸身边的小黑盒子,上面还带着我的体温。
“陈忆”我轻声说,“我想你了,好想,好想,好想……”
海风吹进来,带着咸咸的味道。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这里,在海风里,在海浪里,在我往后余生的每一个日升月落里。
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胃痛的毛病一直有,从未当回事过,直到最近突然间开始吐血,胃痛到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太痛了,比得知陈忆走的时候还痛。
三后我拿到了体检报告,指腹几乎要嵌进纸里,胃癌晚期,不治疗不干预的情况下还能活不到一年。
挺好的,人穷其一生的词就是穷,我也是同理,我不要治了,每个月打给大伯的钱增多,然后我们一起葬在南方,就这样一辈子。
我这样浑浑噩噩过了有半年之久,忽然有一天有个自称是陈忆好兄弟的人给我打了电话,一句话,就让我想直接出去跳海。
“陈忆没死”
“什么?”
贺羽的话像一块巨石砸在我身上,砸的人不能反应。
什么意思?陈忆没死?那我怀里这个是谁?
我这么想着,一低头,顿感这块黑盒子变得恐怖,我从未打开过。
我跟着贺羽发来的定位来到隔壁市的医院,到了病房门口我却不敢踏进门。
根据贺羽的解释是陈忆现在是失忆状况,失忆好啊,忘掉也好,你平安的话,忘掉我也没关系。
门把手像块冰锥,只是稍稍碰一下就令人不寒而栗,从指尖凉到心尖。
一开门,贺羽赶忙迎了上来,“你来了!”
与此同时到来的是道近乎陌生的声音:“谁?”
这个字,和之前陈忆和我说的音调、语气都一模一样,可还是让人觉得陌生。
我忽然发觉,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抬眼看病床这个微小的动作明明这么容易做到,但此时我却像是个被操控的机器人,太困难了,像我们的爱一样。
对视的一瞬间,像做梦,陈忆瘦了,瘦到了可怕的地步,眼神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陌生的吓人,以致于我这一眼看了很久。
贺羽插话:“之前让他装死是为了躲开赵坤的怀疑,赵坤的审判也是我找关系搞的假的,现在他人在国外”
我一愣,想问他这不是违法了吗?
贺羽像是看出我的顾虑,“只是势力比赵坤大而已”
我问陈忆:“你还记得我吗?”
陈忆不为所动,看样子就知道是不记得了。
“忆哥”我又哭了,但只是平静的掉了滴泪,没什么其他情绪,“你又食言了”
骗子。
爱哭鬼。
坏人。
我看到陈忆很快偏过了头,不再与我对视,声音依旧冷的像混了冰碴:“抱歉,失忆,不记得了”
“你的死是假的”我重复了一遍贺羽的意思。
贺羽想阻止我,大概是想说他不想过度思考过去,但我不想停止,“但我要死了,我只剩下一个月了”
病房安静的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我每天都在陈忆床边陪着他,即使我吐血、胃痛的要死。我没有住院,我没钱,也不想活。
这一个月里陈忆总是很烦我,他身体下意识反应还是会在我落泪的时候伸手替我擦泪,但他不是他了,他也不爱我了。
他说他想一个人待会儿,他说我很烦,他说他想要自由,他说我身上有股半死不活的药味,他不喜欢。
我每天都灌着止痛药来看他,到最后几天止痛药也不管用了,我没再去,每日卧床掰着手指倒数自己的生命。
大伯不知情我的病,我身体能活动的时候已经把身上全部钱给他打了过去,死而无憾了。
我不怕死,不怕疼,不怕苦,我这一辈子什么苦没受过?我只想有人爱我,结果生命最后一刻,爱的人也没能到来。
床头柜有之前大伯送给我的大白兔奶糖,我一直省着吃,现在还有半盒,我剥了三颗,一次性塞进嘴里。
大伯给我的糖总是很甜,这次的糖怎么这么苦呢?哦,原来是血漫出喉咙了。
好苦,好苦啊,像我的人生一样,怎么能这么苦呢?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我瞥见有纸笔,纠结又纠结,最后还是费劲拿过来拔开笔帽留下一行字:陈忆,你自由了,wǒài nǐ 承诺人:宋归
字迹越来越小,我爱你三个字,对于陈忆来说太重了,我没有勇气写汉字,就连拼音也是小小一点挤在所有字底下。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好像看到陈忆冲进卧室。
他的手抚过我脸颊,带着滚烫的温度,声音里全是崩溃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阿归,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你再等等好不好……”
想起来了吗?
真遗憾啊,我等不到了。
讽刺。
冬雪埋了春枝,星火灭于灰烬,原来有些人相遇,只是为了用一生的苦,偿还片刻的暖。
太遗憾了,我还没尝过蛋糕是什么味儿的,还没吃过很多好吃的,还没看到大伯变老,还没等到春天。
哎,结束了。
我死后,想回归家乡。
宋归,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