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官舍人,尹长子劭宣。”
*1.03
“你听听——她今日在大君堂上那番话,像什么样子!”
瘦脸的佐官唾沫横飞地骂:“从二品降至舍人,只为与大君相适,还真是‘委郎屈才’了!”
“‘尹长子’把自己当‘亲王’,这是教‘亲王’给‘亲王’当臣,”矮胖的佐官一捋胡须,“在她眼中,宫中的院君们还都是少不经事的毛孩子,当然会对大君大人不满。”
院前侍从旁传声:“尹公子下堂啦。”
众人听闻,向堂上遥遥一礼,唯见尹劭宣越门而出,佐官立时换了脸色,笑呵呵迎上:“舍人,恭喜啊。”
尹劭宣遮了颈侧红痕,倒抬了双眉,翘起凤目上的睫毛:“有何可喜?”
佐官恭敬道:“大君为人儒雅随和,温柔有礼,乃天生璞玉,能与众交好、与民同乐,舍人得此明主,真是可喜可贺。”
“你在骂我,”尹劭宣哼一声,扫他一记冷眼,“还是咒我?起开。”
昨晌午刚领了王命,次日也就是今一早,她便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尹府,正式搬入大君院内。
从始至终,尹劭宣心里是臭着脸的。
面上却漠然。
气场冷着冷着,眼底就端出了一副蔑世的傲气。
以至她跨门而入,就跟逛窑子一般随意。
惊鸿第一瞥,就和那位年轻貌美的大君撞了个满怀。
他高高坐明堂,若有玉兰为他饰鬓。她从下往上看,红衣纱帽罩婵娟。
堂上众人寒暄了来回,其中夹着那便宜大君的几句“风尘仆仆”之类。
尹劭宣听忘了,也不记得自己怎样答,只是那小子的笑貌还记忆犹新,有鼻子有眼的,嘴唇还挺丰满,像她在九洲楚馆里遇到的娇小倌……那被抽肿了的脸蛋。
……今日是她到大君府上任职的首次议事,一旦事毕,她一刻不想留。
没成想不但被佐官火上浇油,肇事之主也没眼色地粘在她面前。
那大君,又施施然来。
“舍人留步。”
张了丹朱口脆生生地叫她。
少年提着裙子跑来,淡紫的衣摆像朵绽开的大莲花,身形款款,屏退闲人。
尹劭宣望他。
那云鬓青丝收得干净漂亮,两颗黑玉葡萄眼,粹了清泉。
“早闻尹舍人,曾外出游历多年?”
尹劭宣眨了下眼睛,挑起半边眉。
问我?
势弱事多。
“嗯,如何?”
“吾与你皆有少小离家之经历,如今志同道合,实在有缘。”
大君一手执卷,朝她笑。
眼眶的弧线一挤,让人误以为颤动的睫毛上,抖落了光。
“近日吾拜读古籍,字句之中,略有迷惘,还请舍人为吾解惑。”
他顺势向前递书卷。
她凝望他的眼睛。
够纯,够愚蠢。
大君轻轻叫她:“……舍人?”
哟,这是闹哪出?可别在这装可怜。
尹劭宣心里嘲讽,讲:“情人。”
“……”
李宰侯以为她没听懂,解释,“是……”
“喏。”她指给他看。
是他圈起不会的词。
少年大君默了一会,尹劭宣哼笑一声,转身就走。
李宰侯立刻如激灵一般,匆忙讲:“可否请舍人小坐?”
尹劭宣停步。
“有劳大君,不过,家里事急。”
抬脚又走。
李宰侯瞳光明亮,后脚跟过去:“舍人有何急事?不妨讲与吾,舍人既是吾麾下贵客,吾愿尽绵薄之力,倾囊相助。”
尹劭宣任他絮叨半天,注意只在他袒露的那截颈子。
怎么衣襟包那么严实,脖子倒光明正大地裸出来了。
丢人现眼。
春日竟如此炎热,令近在咫尺的大君,肩颈上的衣褶透出水。
啧,真烦啊。
那截湿漉漉的脖子……
尹劭宣扇着衣服,眼睛都要被他反着白光的莹亮颈子给烫烧着了,还有那张小鸡嘴,叭叭个不停,红艳艳得晃眼。
有完没完?
她步幅大,足下生风,李宰侯追得艰难。
他的锁骨是嫩粉色的,沾着松松软软的绒,在光下像蘸了蜜糖一样,呼吸之间,亮亮闪闪,咬一口一定脆脆甜甜,口齿生香。
“舍人等等……”
他那五根张开的手指,又白又细,像水里长出来的藕芯,湿湿凉凉,捏住她的袖子,那么娇嫩,那么解渴。
尹劭宣终于停下了。
两人一段追赶,尹劭宣也热,站在自家府邸门口缓气,心里将白眼翻烂了。
“……大君贵名?”
或许是追得急,待到两人停下,他扶着膝盖,有些气喘:“我叫‘李宰侯’。”
哦,李宰侯。
随后的几日,尹劭宣作为大君院内议事官,又兼大君伴读,与大君一同上课。
一连数日,二人都是学习礼法。
并肩而坐,尹劭宣就感到李宰侯总看她。
周围全是王亲国戚的子孙,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小孩,偏偏目光全落在她身上。
尹劭宣手拿书,抬起眼。
小孩们纷纷扭回脑袋。
她眼睛缓慢眨了一下,瞥向李宰侯。
李宰侯来不及移走视线,被她抓到,毫无防备。
尹劭宣就看着他那双圆润的大眼睛。
像掉水洼里的糖球,勾引着蛇蚁鼠虫去舔。
蠢得想死。
她想到要和这种白痴共事,突然生出了一阵低迷的绝望感。
结果李宰侯对着她笑了一下。
尹劭宣也笑了。
??,莫名其妙。
笑你老子笑。
李宰侯跟着她笑,用那张蠢脸,露出灿烂如傻子一般天真的笑容,让她忍不住捂住眼睛,难以忍受。
怎么这么白痴啊?这个“大君”。
大君傻成这样,这也太可笑了吧?
“舍人,”李宰侯笑得岔气,有些痛苦,用书卷半掩着嘴唇,“你在笑什么啊?”
笑你呢,智障。
尹劭宣不能自已,心中恶声恶气地讲,面上捂着脸嘘声:“嘘,课上禁言。”
“可是,你方才笑得好大声,大家都在看这里,”李宰侯小声说,声音微颤,“舍人你还在笑……”
明明是大家先看这里,然后才开始莫名笑的吧?!
??这笑怎么还不停!
……??……尬死了。
尹劭宣透过指缝看他的脸,那夕阳的红光映在他细细的颈子上,青紫的血管,还有那桃子一样的脸蛋……空中飘着燥热的焦糊味。
李氏,宰侯。
日课结束,李宰侯送给她一颗桃子。
尹劭宣口渴,但她装。
“吃不完。”
李宰侯给她咬了一口。
大红蜜桃,又鲜又嫩,尹劭宣嚼着果肉,香香软软,汁水横流。
后来李宰侯出错,总是叫错称呼,尹劭宣被迫在课后辅导他,他错的次数太多,她耐不了性子,忍不住拧他耳朵。
白白嫩嫩的肉软骨在她两个指头里一扁,似乎能听见“吱”地一声,皮毛里就能滴出汁水。
尹劭宣感觉自己掐到一只面鱼儿。
那小白面脸立刻亮起了眼睛,尹劭宣收回手。
她在袖子里捻了捻指头,对着他讶异的目光,舔了下嘴唇。
“大君到底有没有在听讲?再走神一次,我可有权做任何事。”
李宰侯的眼神何其无辜,他是真的记不住,却不知这个胆大妄为的臣子居然真的肆意说教他。
“怎么,以为我不敢?”尹劭宣喉间一动,又伸手捏住他的耳廓,一字一句地讲,“先生不敢苛责大君,可大君难道就能仗着身份尊贵,逃避惩罚么?”
她拽着他耳朵左右摇。
他的眼睛睁得像女人的圆耳珰,脑袋随着她的力道,温顺地轻晃。
那片细皮嫩肉被拉扯得变形,红热迅速上窜。
尹劭宣置身于海市蜃楼,她似乎幻视了,居然看见熏蒸的雾,和大君的娇喘。
??,什么鬼。
她突然很想把他的脑袋摁到砚台上,她喜欢在他习书时,看他的耳朵,在光下,像莲子粥里泛着金光的银耳,沾着浓浓的蜜,她想把它浸在朱砂里,狠狠嗦一口。
这位大君似乎有些不服气,烫着耳根和脸,顺着睫毛问尹劭宣:“那舍人为何着红衣?”
尹劭宣噎了一下,掠了一眼衣裳,复道:“这算常服。”
李宰侯穷追不舍:“那舍人为何堂议着常服?”
尹劭宣半天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什么?”
李宰侯也看着她,但不说话了,也许是发觉自己方才咄咄逼人,也或许是……
昔日尹白奚金四家与李氏平起平坐,李氏过河拆桥夺得王位为世家诟病,身为大君不可能不知。
这满堂文武,当然不乏心中不服者,僭越礼制……
尹劭宣眸光一闪,抢先应声:“足下……”
李宰侯却错开目光,用了敬称:“我去取茶饼。”
又是“我”。
尹劭宣浑身的神经都清醒过来。
这个家伙,拿茶饼这种事需要交给一个大君来做?
他是蠢到新境界了么?
在侮辱谁啊,这个次品……
不想想自己真的配吗?
等李宰侯拿着一盘上好的琼丝茶饼回来,尹劭宣不慌不忙地倒完最后一滴酒,举盏邀道:“自家酿的桂花,还请大君赏光。”
李宰侯愣了一会,手指捏着茶饼,最后还是放下了,接过尹劭宣的茶盏:“好酒。”
指尖相抵,尹劭宣微微一笑。
“大君的茶也是好茶。”
李宰侯顿了顿,继续喝。
两手指尖捏着瓷盏,像捧着珍贵之物。
表现不错。
尹劭宣决定给他奖励。
“下次,”尹劭宣心里冷笑一声,看着他说,“下次,穿朝服。”
李宰侯停住了。
尹劭宣笑而不语,只是饮酒,却听他着急:“我……”
她无所谓摊手:“‘你、你’,‘你’是黄嘴的小鹦鹉吗?东方古国讲‘食不言寝不语’,大君,很失礼诶。”
李宰侯彻底不说话了。
后来经过尹劭宣几日指导,大君竟在短短三日内,将前堂议臣记得七七八八了,虽然默写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艰难,但总有“尹舍人”陪着,并不枯燥。
两人同进同出,行步间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居然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直到这个少年,面对新来的一位堂议官,又拿出一盘琼丝茶饼。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茶色。
狡猾之徒。
尹劭宣感到被人一棒子敲到了后槽牙。
腮帮子发酸,简直牙痒痒。
她心想,早就知道这人虚伪又善变。
真是该死啊,李氏的大君……
“大、院、君”。
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