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丘脸色苍白,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纯纯被拓跋枭的脸吓破了胆,浑身发抖地伏在地上。
拓跋枭轻笑一声,戏谑反问道:“胆敢直呼朕的姓名?许久不见,公主依旧改不掉这嚣张跋扈的性子。”
轻巧的语气危机四伏,仿佛是他问斩前刻意装出假惺惺的一面,诱人放松警惕。
我被怒火冲昏头脑,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与使命,甚至不顾阿丘颤抖的手指正拼命拽着我的裙角示警,仍昂首与拓跋枭对峙。
秋雨殿追出来的白衣人和道士,见到拓跋枭后也立刻跪拜行礼。
唯独我一人站着。
“陛下自回宫以来与我从未见过,何来许久不见?”
拓跋枭的视线落在我手里白布包裹上,眉头骤然拧起道:“朕不想和抱着一具尸体的人交谈。今夜朕临幸此处,着人准备罢。”
“不可以!”
我厉声拒绝,阿丘忙拉扯我的衣袖。
“公主!公主慎言呐……”
我不理睬阿丘的提醒,继续直言:“劳烦陛下换个地方,换个时间。柏夫人刚走,春来殿一墙之隔便是秋雨殿……”
柏夫人尸骨未寒,我不想她一生都见不到的人,方辞别,那人便至门前。
拓跋枭面色一沉,猛地抽出身旁侍卫腰刀,大步走向阿丘。
我想也未想,横跨一步挡在阿丘身前,侧身将怀中柏夫人护得更紧。
拓跋枭居高临下鄙夷阿丘,越过我走向后方之人。站定在道士跟前,一刀落下割断道士身后一白衣人的喉咙,热血溅上我怀中的白布。
拓跋枭随手挥了挥刀,示意拖走尸体,继而仰首舒眉,冲我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讥笑,眼底压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柏氏供养的歪门邪教……不过公主言之有理。刚死人的地方,朕怎可在此过夜。今夜亥时,到兴宁殿侍寝。”
刀尖犹在滴血,映着他眸中毫不掩饰的戏谑。
我死死攥着怀中白布。
太过分……什么东凉枭雄,我看是东凉狗熊才对!
拓跋枭随手挥刀,血珠划出一道暗红弧线,铁器破空发出森然嗡鸣。余下众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下一刀便落在自己颈间。
我猛地上前一步,欲逼他收回成命。
刚侧过身的拓跋枭倏然回首,略一停顿,昂首道:“搞清楚你的身份,说话前掂量一番。再敢直呼朕的名字,你知道下场如何。”
竟然拿赵国一事威胁我……
拓跋枭阴恻恻笑了声,走上马车。
我攥紧拳头,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瞪着扬长离去的马车。
“公主……您没事吧?”
阿丘慌忙起身,扶住我的手臂,用绢帕轻拭我颊边溅上的血点。
身后的宫人们正收拾一摊狼藉,抬着尸体经过,血水在地砖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偏偏今日……他一定是故意的……分明看到了,却假装一无所知……如此没人性的人哪儿配做一国之主!”
我故意提高声调,恨不得那刚离去之人听得一字不差。
阿丘轻拍我的背,连声劝慰:“公主啊!话不可乱讲!是会掉脑袋的!别气坏了身子。已是申时,公主要不要吃点点心?阿丘去给您准备。待会儿前院的人估计也会来,您……”
我漠然抱紧怀中柏夫人,抬头望了望天色,长长舒出一口气。
手无寸铁之人,该如何杀出一条血路?纵有玉笛又如何?难道真能凭它杀了东凉皇帝,杀了拓跋枭么?终究……只是听天由命,身不由己。
“不必管我,你先去沐浴池等我罢。”
“是……”
阿丘临走前又看了眼我怀里白布包裹的柏夫人,心事重重地去了后殿的沐浴池。
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我跪在荒芜的花圃中,十指深深插进冰凉的泥土。那些才种下不久的花苗被连根掘起,蔫萎在霜地里,细弱的茎叶蜷曲着。
坑底,柏夫人的面容比平日更苍白,枯叶停在她依旧华丽的衣襟上。我手指发抖,将白布重新裹紧她冰冷的身躯,布料的褶皱下,身体的轮廓模糊而脆弱。
我俯下身,一手托住她的肩,一手托住她的膝弯,缓缓将她送入新掘的坑中。潮湿的冷土一捧捧落下,渐渐盖住她衣裙上的绣纹,掩去她安静的容颜。
最后一捧土落下时,我的指甲早已塞满黑泥。几滴滚烫的水珠砸在手背,在泥土里洇开深色的圆。
“暂时没有碑,又不愿将就。你等我……等我离开这儿,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那里没有拘束、没有爱恨、没有家国……”
喉间蓦地哽住,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我死死按住抽痛的心口,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你先在这儿歇着。没人能带走你……”
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惊起栖鸦扑棱棱掠过枯枝,我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玉笛。”
暗处传来破空轻响,一抹青影应声而至。伸手接住时,冰凉的触感顺指尖蔓延,直透心脉。
“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可能不能……替我守好她?等到离开的那日,我要带她一起走。”
玉笛隐隐泛起青光,似在回应。
接着,暗青色的流光自孔洞中溢出,悲怆的笛音呜咽而起,盘旋在春来殿后院。一道金辉钻入新坟,渗进泥土,光芒渐淡,终化寒芒散去。
“至于那些道士、白衣人……”
后槽牙咬得生疼,血腥气漫入口中。闭眼的刹那,蓄了许久的泪终于砸在笛身上。
我握紧玉笛,泄尽最后一丝怒意。
“一个不留。”
*
第一次被五六名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都是前院来的人,奉皇帝之命,将我清洗干净,彻底洗去我身上的邪祟。
不同送往春来殿的料子,崭新的绸缎中衣触肤生凉。
鎏金马车停在殿前时,我踩着脚踏犹豫了一瞬,回头望向守在春来殿门口的阿丘。
“若能回来,明早我想喝莲子羹。”
阿丘明白我的意思,屈膝跪在地上向我拜别。
车厢内壁包着暗纹锦缎,小几上香炉里飘出一缕青烟,随着马蹄声轻颤。透过纱帘缝隙,我看见朱红宫墙的阴影一道道掠过车辕。初次踏入后宫前院的瞬间,脚下一个踉跄,我差点平地摔倒。
兴宁殿回廊转角处的灯台刚被点亮,将雕栏玉砌照出流动的光泽。
拓跋枭还在前殿处理事务,他们要我坐在寝殿的床榻上等。
春来殿多点一盏便是奢靡,而兴宁殿的烛火却煌煌如昼。绸缎中衣被薄汗浸透黏上皮肤,我失神坐在床沿,手指无力搭在腿上。
拓跋枭是何时进的屋,我竟浑然未觉。
直到一双赤脚踏过织金地毯,脚步无声却沉如闷雷,阴影自上而下沉沉压来,我才猛然惊觉抬头。
他身形极高,披着一件玄色宽袍,领口松垮,露出胸前深刻的疤痕与紧实的肌理。墨发未束,几缕散落额前,更衬得一双鹰眸戾气横生。
不等我起身,他已一步逼近,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我提起,狠狠丢回锦被堆里。我踉跄着跌进柔软,发髻散乱,一缕碎发垂落眼前,遮住了视线。
拓跋枭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眸色阴鸷,抬手扯下勾起的薄纱帷幔。见我一副失魂模样,他猛地揪住我领口,粗粝指节抵在颈侧,迫使我抬头。
“你可知柏氏为何而死?”
我别开脸,唇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柏氏?你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肯叫……”
拓跋枭眉峰微蹙,抬首睨着我:“朕不需要知道一个贡品的名字。柏岐利献女求荣,她甘愿入宫为质。封她夫人,已是莫大的恩典。柏氏一族痴迷邪术,借后宫之便在东凉暗传邪教。柏氏迟早要除,才好斩断这条祸根。”
胸腔怒意翻涌,我死死咬住下唇,猛地推开他,拨开帷幔就要下榻。
“回来。”
“我要回去替她守夜。”
我头也不回,赤足踩上柔软的地毯。拓跋枭的声音跟在身后。
“替一个要你死的人守夜?你还真是心胸宽大。”
猛一拉开兴宁殿的大门,夜风霎时呼啸卷入,吹得衣袂翻飞、烛火乱摇。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拓跋枭一脚踩上床沿,手肘撑在屈起的膝盖上,宽大袍袖垂落,露出劲瘦腕骨与暴起青筋。烛光在他身后投下一片浓重阴影,几乎吞没半壁宫殿。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连飘荡的帷幔都静止一瞬。
“薄情寡义之人……你对柏夫人一无所知,不准那么说她!”
“呵,今夜着实有趣。”
我半侧回头怒视,他却像瞧见张牙舞爪的幼兽,薄唇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半晌,他缓缓直身。虽相隔数丈,压迫感却如黑云摧城,令我呼吸骤紧。
“出言不逊,忘恩负义。这篇檄文,你构思了多久?”
懒得争辩,我转身欲跨门槛。
“听好,你若踏出此门,明日朕便举兵破定边军。公主可还记得,那个叫贺祈源的人,是怎么死的?”
夜风骤凛,吹散我鬓边碎发。我倏然僵住,缓缓回身,凝目瞪视:“……是你?是你派人杀了他?”
“朕不过不过听闻与他成亲之人的相貌,与公主如出一辙。仅此而已。至于他的死——”
拓跋枭忽然冷笑一声。
“杀他的,另有人在。你拼命相护之人,或许正是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