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从浓墨般的夜色中踏出,五具尸体横亘在我们之间。
“你是新来的女医官?”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温和。
我喉头痉挛,猛地弯腰干呕,酸水混着血丝溅在沙土上。
远处亲兵举着火把奔来,骤然的火光撕开黑暗,映出满地狼藉。
“将军!西北哨岗……这是?!”
男人抬手截断禀报。
“拖去验尸帐。”
他转身,阴影覆上我的脸,冷声道:“然后你,跟我来。”
主帐的门帘被掀起,我踉跄着跟进去,膝盖一软惊险中撞上兵器架。一柄环首刀铮然坠地,被贺祈骁反手抄住,刀柄在掌心转了个弧,稳稳归位。
“贺祈骁,定边军主帅。姑娘不必怕,我只问实情。那五个人,怎么死的?”
火盆噼啪炸响,帐外传来尸体拖行的闷响。
我半晌说不出话,贺祈骁也不催促。他推来一碗热茶,陶碗粗糙的纹路硌着我发抖的指尖。
“不、不知道……他们突然就……我不过是想去寻床被褥……”
护甲重重磕在案几上。我瑟缩着闭眼,听见帛卷展开的窸窣声。
“三日前,河西村三十七口暴毙。同一日,押送姑娘的车马,正好停靠在河西村附近吧?尸体均被细线勒死,身上还有密密麻麻被银针扎过的痕迹。”
这是要将莫须有的罪名一并扣在我头上?
“将军若认定是我……”
“你做不到。你连这茶盏都端不稳,何来杀死五个人的力气。”
茶壶冒着白汽,隔开他骤然松融的目光。贺祈骁饮下滚烫的茶,眯眼细细打量我,利刃般目光最终落在我时不时抬手护住的小腹上。
“难道你——”
帐帘猛地掀起。宁安桥挟着雪粒子闯入,目光在我凌乱的衣襟上一触即离。他递上铜盘,半片蝉翼似的蜕壳在烛光下泛青。
“尸首颅骨有虫蜕,是血线蛊。虫卵入饮食,三年方发作。可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蛊虫?!”我惊呼。
哪来的蛊虫?我见到的分明是玉笛洞穿天灵啊!
心乱如麻,却见贺祈骁摩挲着虫蜕,再抬眼时竟含了三分笑。
“楚姑娘舟车劳顿,新被褥稍后送去医帐。边塞条件简陋,只能委屈姑娘了。”
“谢、谢将军。”
远处焚尸的焦臭味混着宁安桥身上的苦艾香,转过粮草垛时,我猛地拽住他的衣袖,提到嗓子眼的心还在如雷鼓动,无法平息。
“谢谢宁医师。不过那些人……当真是蛊?”
暗淡的眸子映出我狼狈的倒影,无情地拨开我抓住他的手。
“自然是——假的。”
宁安桥这是直截了当地坦白他对大将军说了谎吗?
从他袖中露出半截青玉色管身,消失的神器此刻竟在他掌心泛着幽幽月光。
“但将军需要个说法。”
更鼓声从瞭望台荡开,惊起夜枭掠过残月,他将玉笛塞回我手中。
“将军不会怀疑你的。不过探探你是个什么人,放不放心留你在此。”
我怔愣片刻,小跑着跟上他,不解地问道:“那你何必编谎?”
他停下脚步,八尺壮男离我仅一步之遥,我必须抬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压迫感更甚。
“比起神仙术法,蛊术,更有说服力,不是吗?”
神仙术法?!他如何知道的?
“东凉擅巫蛊之术,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皆信鬼神。曾经营中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以此为借口,更能获得将军的信服。”
“原来如此……”
突然“嚓”一个声音从我脚下传来,我被惊得冷汗都忘了怎么冒,惊叫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他身上躲了躲。
无情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伸手推开我:“一条蛇而已,大惊小怪。”
一条蛇,而已?!我居然踩到了一条不知死了多久已经风干的蛇?
“记得撒一些驱蛇虫的药粉在门口。”
“嗯……”
“你不会不知道驱蛇虫用什么药吧?”
“嗯……”
确实不知道,但我有师尊留给我的书,翻一翻指不定有答案。
宁安桥突然转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往他身前一带,惊得我又差点喊出声来。
“走路要看路。”
我低下头,原来是自己差点踩到一根木棍。宁安桥很快松开我,没再说话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
塞北的风吵得根本睡不着。我蜷在咯吱作响的行军榻上,身下垫的狼皮隔着一层陈旧阴湿的粗麻布,粗粝毛茬扎进腿弯。身体的不适折磨着我。
“别怕,娘亲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对着虚空呢喃,恍惚想起玉笛出现时的画面。
为何会在那时想起柳砚清的脸?是因为心怀愧疚吗?
绝世仙骨,星君下凡……这便是我与他的命运吗?
我翻过身,额头抵上手腕间的玉石。不敢呼唤他的名字,怕惊扰了他。
可是……可是……
“我好想你啊……砚清……”
晨雾未散,我攥着假装要洗的床单走向校场。昨日微妙的气氛中,贺祈骁怕是已经看穿了我的秘密。高台上,贺祈骁玄甲覆霜,正冷眼扫视操练的新兵。
躲在粮车后,信州茶馆的闲话突然浮现脑海——
“要说贺大将军的姻缘啊,那可是金玉裹着黄连!不亚于三将军与公主的跌宕爱情故事哦!”
那日我坐在角落吃茶听趣闻,不止是说书人,就连台下的茶客都说得眉飞色舞。
“陈员外当真豁得出去,把嫡女塞进贺府当妾,也不怕辱没门楣?”
“你懂个屁!贺家手握兵权,常年驻守边疆。皇帝只有一位待嫁的公主,若非东凉人在环洲城外的埋伏,清漪公主肯定嫁给三将军,说都不用说!”
“一妻一妾有什么用,自从大将军的三弟死后,他可再没离开过边疆呢。”说话人突然放低声音,“我听说,是为了查明当年三将军真正的死因,报仇雪恨。”
“什么?不是暗杀?!”
“什么真的假的死因,近些年东凉蠢蠢欲动,我看,是要大干一场咯。”
身旁之人咂嘴摆了摆手,“东凉新上任的大将军,可厉害了,贺祈骁都甘拜下风。三将军尚可与之一战,大将军嘛……只能说‘廉颇老矣’咯。”
一旁人手抵着下颌,发出疑惑:“可我怎么听说,那少将军的死和东凉皇帝有关?莫非故意挑起战争?东凉势力本就在咱赵国之上,难不成——”
“诶诶诶!这可不能胡乱说啊。”说着,说话人手刃划过脖颈,“小心掉脑袋。”
思绪回到眼前。
“所有人打起精神来!马上入冬了,不想在这荒漠冻死就练起来!”
底下银甲二将军抱拳领命。
贺祈安,定边军指挥使,贺祈骁的二弟。生得一副春水映梨花的清隽样貌,眉眼轮廓比他大哥柔和三分,未语先含三分笑,斯文得不像带兵打仗之人。
我甚至怀疑宁安桥和贺祈安的身份是不是互换了。足智多谋,我看来该叫他“赵国周瑜”。
砂砾突然迷了眼,我再抬头时高台上已空无一人。
“楚姑娘这是在窥探军情吗?”
贺祈骁的声音如刀抵在后颈,我浑身僵住。
他何时来的?!
“不是……”我低头行礼,脚步凌乱地后退,“我只是路过……打扰了将军,这就离开!”
我快步离开,生怕跑慢点,就会没命。
想问的话也没敢问出口。
罢了,妇道人家之事,他一个大将军不会无聊到跟谁提起。
刚跑出沙场,我便与从营帐内走出来的宁安桥撞了个正着。他身形高大,像一座山般挡在我面前。
我一时没站稳,踉跄着险些摔倒。宁安桥伸手扶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感到差点以为胳膊要被他拧断。
“去哪了?”
“……方便去了。”
他冷哼一声,松开手说道:“事情忙完了?就四处闲逛?病房还有几位的药没熬出来,快去。”
叽叽歪歪的,又不是不弄!
我撇了撇嘴,心中一阵委屈,只得低声应道“是。”
军营里不成文的职位排名,或者说危险排名更恰当。贺祈骁第一,贺祈安第二,宁安桥第三。至于一位医师怎么能跻身前三名的,答案显而易见。
宁安桥不止对我凶,躺在病床上垂死挣扎的士兵也不放过。该骂的该凶的,一个不放过。敢怼回去?那就搁床上等死吧。
唯一的医师,就有这等权利。
“宁医师!鲍渔他——”
来者冲进药房叫人时,我手中的蒲扇差点惊落。
年轻的士兵蜷缩在病榻上,脸色苍白,额头布满冷汗。他的手紧紧抓着胸口,呼吸急促。
我快步走到床边,俯身轻声问道:“哪里不舒服?”
士兵紧闭着眼,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嘴里含糊地嘟囔着:“痒……”
“痒?哪里痒?”
胸闷气短全身发痒?这是什么症状,以前学过的书上有见过吗?
病人苦不堪言,却在听见我声音的瞬间突然坐起。
“姑、姑娘?!咱们军营啥时候来女的了?”
“啊?我来有段时间了……”
他咧嘴一笑,猛地扯开衣襟:“那麻烦姑娘给我好好看看,我这后背痒得难受。”
猝不及防,视线避无可避,一下子我什么都看到了。
胸膛和后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却还在渗着血水,甚至有几处已经溃烂,隐隐能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
“我知道了……你先赶紧把衣服穿上。”
他却毫不在意,侧过身,把后背对着我:“穿上怎么看?姑娘看看我这后背怎么一回事?”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他后背的伤口上。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腐烂的气味让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先趴着,不要乱动,我马上来给你上药。”
他倒是听话,乖乖地趴了下去。
“哎,医师姑娘,我这人怕疼,别又拿针扎我啊。”
“放心吧,只有用刀的份,针灸派不上用场。”
我快步跑回药房,目光迅速在架子上扫过。是该先做膏药敷一敷,还是先取刀把溃烂的部分割掉呢?正手忙脚乱,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你干什么?”
我惊了下,宁安桥站在门口淡漠地打量我。习以为常的我收回视线,继续翻阅《鹿山本草玄录》。
“有个士兵后背的伤已经开始溃烂,得赶紧处理。”
他又是不屑地冷言:“你不是只认得些草药,知道怎么处理伤口?”
“我……我有师尊给的医书,上面兴许有方法。”我不服气地举起手里的书晃荡着给他看。
“师尊?柳仙人吗?”
我惊奇地看向他,惊讶道:“你认识砚清?”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走到一边的药架子前,径直取下药物工具。
“那本书上面没有写刀枪伤口的处理办法。鲍渔的事交给我,你去煎药。”
“可——”
还想说什么,他用冷冽的眼神打断我的话。
“少接触血腥的。”
不带温度的话我竟察觉出了关心和温暖。
见我怔愣着不动,宁安桥又斥道“快去。”
他是怕我添乱,病急乱用药,所以才不要我去的吧。
少接触血腥的……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他知道了什么。
我乖巧地转身走向药炉继续扇。宁安桥从药架上几种草药,动作利落地收拾好离开。
这才是医师的样子,相比我……我在干嘛,只是添乱。
说来,宁安桥认识柳砚清?不对,柳砚清可是仙人,医术界祖师爷般的存在,学医者不会不知道他。
宁安桥如此肯定那本书上的没有治疗方法,肯定是把那本书熟读了千百遍。
吾辈楷模!我要向他学习!
药煎好,还得我送去病房,暗暗祈祷别再让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掀开门帘,方才的那名士兵第一个发现我,赶忙起身招呼我:“女医师!你来看我伤口!”
“别!”
我急忙按住他解衣的手,“宁医师检查过没事就行了,我不用看。”
他失望地瘫回床铺:“还想着你看了会治愈得快些呢。宁医师看过后我更不舒服了……”
“伤口不会因为谁看了就会好得快些。”
我忍笑递药给邻床,却被突然抓住手腕。
那人慌忙松手。
“抱歉……”他低下头,“我想娘亲了,以为你是……冒犯了姑娘,实在对不住。”
原本的愤怒转瞬即逝。军营里的人,最少两年最多十几年没有回家看望自己的亲人。
战事不停,他们永远无法回家。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娘亲身体还好吗。我和娘亲都不识字,不然,还能写封家书寄回去报平安。”
旁边的人听了插嘴道:“别了吧。寄回家三四个月的路程,这期间指不定他娘的就打起来了。是生是死,就不好说咯。说不定明天就打起来,呵,明天就死翘翘了呢。”
“是啊。”他苦笑着附和,“嗐,死了也好,免得天天担惊受怕的。”
一唱一和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我却笑不出来。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明知前方生死未卜,还能如此淡然。
“说什么屁话呢?”
闻声,他们一齐惊愕地望向我。我分别看向他们。
“不是应该祈祷自己活下去,活着回去见娘亲吗?你们娘亲还等着你们回家团圆,你们却在这里说这些窝囊话,就这么想死吗!”
“姑娘你……生气啦?”那个叫鲍渔的挠了挠头,略显局促。
另一名士兵笑着解释道:“我们不过缓和气氛嘛。谁会想死呢,我还没成亲了,还没摸过女人,我才不要这么早就死。对吧?鲍渔。”
然后一巴掌呼在鲍渔的人头上。
“对对对。”鲍渔捂着头,“单老二!你问就问,打我干嘛!”
“缓和气氛嘛,你看姑娘都要哭了。再说了,挨刀子都不怕,我他娘就扇了你一下,怎么还矫情起来了。”
吵吵嚷嚷却充满生气。
或许,他们并不是真的看淡生死,只是用这种方式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我轻轻叹了口气:“天下没有那个娘亲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同自己生离死别……你们的娘亲,一定在等你们回家。”
哪怕还只在腹中,我也多么希望再见到他。
两人沉默了会儿,随后相视一眼笑了笑。
“聂大哥最后的愿望便是马革裹尸还,想让娘亲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愿望……”
鲍渔的话戛然而止,转头笑得没心没肺。
“姑娘说得对,我们得活着回去。不然,娘亲该多伤心啊。”
我也无奈地跟着笑。鲍渔见我不生气,有张扬着要把衣服脱了给我看伤口。
“不看!把衣服穿上!”
【阴间地府】
确认身后并无北雷真君或东婝神尊的气息追踪,方大仙方才驭起一阵阴风,悄无声息地落在地府那亘古荒凉的门庭之前。久违的黄泉路在脚下延伸,两旁鬼火幽幽,映照出无数模糊哀嚎的魂影,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绝望的气息。
然而,那本该森严忙碌的阎王殿,此刻却朱门紧闭,门前积了厚厚一层青灰色的香灰,死寂得如同废弃多年的古庙,竟无半个鬼差踪影。
审判亿万亡魂之地,何时变得如此萧条冷落?
方大仙雪白的眉头紧紧蹙起,心中警铃大作。他刚欲上前,一道浓墨般的黑影倏然凝聚,如雾如烟,无声无息地拦在他身前。黑无常躬身拱手,宽大的袖口下,半截被冥火灼烧得焦黑的锁链若隐若现。
“大人近日闭关,不便见客,还请大仙改日再来。”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
方大仙脚步未停,踏在积灰上,留下清晰的印痕,语气沉如深渊:“吾的孙儿呢?吾今日必要见他!”
黑影一晃,再次精准地阻住去路。
“恕小仙愚钝,不知大仙所指何事。”
黑无常的姿态依旧恭敬,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森然感。
方大仙眼底厉色骤现,右袖猛地拂出,带起一股撼动魂魄的阴风:“休要装糊涂!你们不敢动星君,便夺走了那身怀绝世仙骨的灵胎!叫阎王出来见吾!”
阴风掠过,黑无常的衣袍猎猎作响,身形却纹丝不动。
“大仙明鉴,此乃地府与南风仙子两相情愿的契约。况且,”他顿了顿,声音里渗出一丝诡谲,“那灵胎……尚未真正成形。”
“契约?”方大仙怒极反笑,“吾不想听你这傀儡啰嗦!速速让开!”
“大人现在,确实不便见客。”黑无常重复道,“大仙请回。”
“你们骗得了南风,骗不了吾!当年她当真与你地府做了交换?世上岂有拿亲生骨肉做交易的道理?!”
黑无常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压得更低,更令人毛骨悚然。
“当年交易……确未点明具体之物。但仙子亲口所言,‘世间万物,皆可交换’。绝世仙骨重现人间,乃是逆天改命的契机,地府……岂能错过这等旷世机缘?”
“机缘?”
方大仙步步紧逼,目光如刀,试图劈开对方所有的伪装。
“阎王到底去了何处?这阎王殿为何荒芜至此?!说!”
黑无常微微侧身,避开了那灼人的视线,望向无尽幽暗的深处。
“地府不同人神两界。此地唯有已死之魂。人神可涅槃复生,而鬼……只能步入轮回,或,彻底湮灭。”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方大仙的心神。
黑无常缓缓转过身,只留下一道沉默的背影。
“大仙近来操心之事过多,还是先顾好眼前的燃眉之急吧。那绝世仙骨……您总会见到的。”
“你们……你和砚清,到底在背后谋划什么惊天勾当?!”
闻言,黑无常那灰黑色的、非人般的脸上,肌肉极其僵硬地牵动了一下,缓缓扯出一个极其诡异渗人的笑容。
“待仙骨成型之日……”
“……神鬼两界,便将迎来一位,足以颠倒乾坤、重定秩序的新王。”
这一章可能稍显复杂(都是我的错!)给大家整理了重点线索
1.聂大哥
2.地府一大段都是重点!
3.宁安桥漠然的话
最后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我们下一章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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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胡笳羌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