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东风】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我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
晨光熹微,金色的阳光铺洒在信州府门前的薄薄金辉,与成亲那日一模一样。
不过少了荼蘼花香,少了热闹喜庆,也少了欢声笑语。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凝噎的抽泣和低语,一阵清风恰遇,鼓起颜卿月白色的衣衫,显得日下的他如寂寞寒霜,让我有种他下一瞬会消失的错觉。
我放下车帘,靠在车厢内,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小腹。
那里,小小的生命正悄然生长。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告诉颜卿关于这孩子的事。
起初是不确定,不敢说;如今,却是不敢让他知道。
我怕他放下毕生志向,只为护我周全。
我不愿他再为我牺牲更多了。
远山在晨雾中起伏,风自车窗涌入,带来几分凉意。
我抬手触到脸颊,才发觉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怀中的玉笛原本静静的,似是感知到的情绪后,一缕清越的笛音从笛身中流淌而出,悠扬婉转。
这是神器第一次回应我。
我默默取下头上的白梅步摇,无力地护在心口。
原来,真正的神器是会回应我的……
“玉笛啊,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明知一支笛子不会讲话,还是自言自语问道。
它没有出声,却有一道意识轻轻落入我识海。
我怔了怔,轻声道:“天上月……是叫《天上月》啊。”
笛音袅袅,不知回荡了多久,才渐渐散去。
天地之间,终复归寂静。
【安桥宁夜,梦故影】
马车颠簸两月,终抵定边军驻地。
黄沙漫天,风卷狂沙,刮在脸上如钝刀割过。再往前数百里便是东凉,远山枯寂,寸草不生,唯余苍凉轮廓。
军营匍匐于荒芜之中,帐篷寥落,旧旗在风中无力卷动。
吴盼秩引我入营,一股混杂着汗臭、铁锈与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满地狼藉,酒坛东倒西歪,残酒混着沙土散发窒闷气息。
士兵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擦拭兵器,低语窸窣,目光却不时落向我这边。
那是一种压抑已久、蠢蠢欲动的注视。
我下意识低头避开视线。吴盼秩却恍若未觉,大步向前,只漠然抛下一句:
“因为你是女人。日后,好自为之。”
我蓦然懂了。
戍边数年,黄沙作伴,这些将士早已与家音断绝。而我突兀地出现,于他们而言,或许正如一块久未见到的肥肉。
吴盼秩径直带我走向医帐。
帐前悬着一块破旧木牌,其上“医”字歪斜。
我心中忐忑。他说军中仅有一位医师,名唤宁安桥,我将在他手下行事。
我不善与中年男子相处。
本暗自期望,宁安桥会如李叔一般慈眉善目,笑呵呵引我适应。
可当我走进医帐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愣住了。
“宁医师,你要的助手,给你找来了。”
宁安桥……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而且这身形,当真不是冲锋陷阵的武将?
他身量极高,魁梧健硕,却着一袭素净灰布长衫,正低头整理药箱,动作利落专注。闻声抬头,一张冷峻面容毫无情绪。
他甚至未看吴盼秩,只淡淡扫我一眼,便又垂眸继续拈药。
“这便是宁安桥,军中唯一的医师。”吴盼秩介绍得简短。
宁安桥未应声,亦未抬眼。
吴盼秩似早已习惯他这般态度,并不多言,只说要去向贺将军复命,便转身离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风沙,帐内只余药草清苦的气息,和宁安桥那张没什么温度的脸。
“名字。”
我心头一紧,话就卡了壳:“我、我叫楚…楚风。”
他闻言冷哼一声,抬眼扫来:“楚风?听着倒像‘抽风’。”
若换作旁人,或可当作一句玩笑。可这话由他那张冷脸说出,只让人觉得发怵。
这人怕是生来就这般模样,对谁都不愿多看一眼。连吴盼秩那般朝中重臣,他也懒得敷衍。
在他手下做事,怕是难有舒坦日子。
“会什么?”
我迟疑一瞬:“认得些草药……”
他不耐地“啧”了一声,低声嗤道:“有什么用。”
声音不重,却字字清晰。
我抬头怔怔望向他,他却只冷眼一瞥,随手抓起一根石杵塞进我手里,指了指墙角那堆成小山的药材。
“今日之内,把这些全部处理完。做完才准歇着。”
我默默看向那堆药草,尚未动手已觉头皮发麻。却不敢多言,只得蹲去角落,开始研磨。
帐中一时寂静,唯闻他整理药材的细响,与我手中石杵沉闷的撞击声。
忽想起住处还未安排,我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宁医师……我往后睡在何处?”
他像是嫌吵,蹙眉瞥我一眼,转身继续忙自己的。良久,才头也不回丢来一句:“就这儿。”
我下意识环顾四周。除了几张摆放药材的木架和一张破旧的桌案,角落里确实有一张勉强能称之为床榻的东西。
可那床榻上铺着的草席已经发黑,灰尘厚厚积在表面,边缘还沾着些暗褐色的污渍。
我眯起眼睛细细观察,心里猛地一咯噔——
居然是干涸的血迹!
“……还有别处的住处吗?”
睡这等床榻,不如直接裹铺盖卧沙地。但念及腹中胎儿,只得咬牙再争。
“没有。”
他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我还欲再言,可对上他那张冷脸,话又咽了回去。偷偷瞥向那张“床”,胃里一阵翻搅。
要我在这张床上安眠?是安息吧!
“宁医师之前也住这里吗?”
“这么脏,我可不住这儿。”
“……”
所以这么脏,我就得住这儿吗?!
乌月高悬,帐外风沙呜咽。
我揉着酸胀的手腕,望向墙角那堆尚未磨完的草药,只觉一阵无力。
颠簸两月未得喘息,又劳累至今。念及腹中骨肉,我决意今夜必先安顿。
被骂了再说,眼下无论如何得先把睡觉的地方收拾出来。
我走到那张沾着血迹的床榻边,暗褐色的污渍如魔音贯耳,不断提醒我这上面发生过什么。
实在无法就这般躺下,我四下环顾,想找些什么垫一垫,可帐中除却药材与冷铁,竟连一块干净的布也翻不出。
不如去后勤处碰碰运气,或能寻得一席旧褥。
掀帘而出,风沙呛人。我裹紧衣襟,埋头疾步。
依稀有印象,后勤处应在西北角。营中仅几点篝火照明,勉强照见脚下沙土。
飞蛾忽扑火光,狼嚎自远山掠至,我心头一凛,不由加快脚步。
才行不远,却忽觉身后如有目光钉来。
未及回神,一只粗糙大手自身后猛地捂死了我的口鼻!
我拼命挣扎,却敌不过那股蛮力。黑暗中又窜出几人,将我拖向一旁堆弃的木箱杂物之后。远处篝光微弱,几乎照不进这方阴暗。
“嘘——别动。”
低沉的声音贴耳响起。我浑身发抖,感到无数双手在身上胡乱摸索,粗重的喘息混着低笑,如饿狼围猎。
“放开……!”
才挣出一隙呼救,嘴又被死死堵住。
恐惧如冰水灌顶,小腹阵阵抽痛。手脚皆被人死死制住,任我踢打撕咬,皆如困兽。
“这女医倒丰润……瞧这肚子圆鼓鼓的——”
□□贴着耳根,一只脏手竟揉上我微隆的小腹。
“别碰我肚子!!”
嘶喊闷在掌下,无人听得。
黑暗中只见他们发亮的眼,如野兽窥伺。喉间窒息愈重,呼吸艰难,眼前昏黑阵阵。
狞笑与喘息裹在风沙里,似从地狱传来。
“求你们……放过我……”
我自喉间挤出残破的哀求,却只换来更猖狂的笑。
无人会来。这里是军营,是荒漠,内外皆狼窟。
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又如何护得住他?
绝望如网,无声收束,缠得我呼吸渐窒。
黑暗漫无边际,吞没所有意识,仿佛正坠向无底深渊。
就在此时,一缕清冷笛音忽划破夜空。
悠远空灵,如自天外而来。曲调婉转,哀伤处竟有几分熟悉。
我猛地睁眼,恍惚间似瞥见一道熟悉身影。可那影子转瞬即逝,唯余笛声仍在风中流转。
砚清……
救救我……我好想你……
我咬紧下唇,将那名字死死咽回喉间。
人将死时,是否都会如此?
忏悔,怀念,想起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而我或许格外可笑。重生一场,肉身未改,骨血依旧,只是丢了记忆、换了心性。可有些深埋的东西,到底不曾变过。
别人多情或是痴情,独我一人,心里竟搁了好些人。
颜卿的眉目,柳砚清的嗓音……
无奈,唯有无奈。夫复何言!
念也罢,忘也罢,终究……在劫难逃。
笛声空鸣,似从深空逼近,越来越清晰。
不是幻听?
我猛地想起被留在药房的那支玉笛。
难道是它?!
几名士兵也听见了,动作骤然停滞。他们面面相觑,脸上浮起慌乱。
“谁在那儿?!”一人低声喝道,声音发紧。
笛声未止,反而愈发急促,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至。
几人慌忙提裤四顾,神色惊疑:“不会是鬼吧……”
抓紧我的那人急躁起来:“胡说什么!真有鬼先吃你!”
“快走!被大将军发现就完了!”为首者低吼一声,转身欲逃。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
笛声骤停。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猛地绷紧。领头者身形一滞,眼神瞬间空洞。五人如被无形之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唯有额上冷汗涔涔滑落。
几乎同时,一道金线自黑暗中来,擦过我眼前,缠上五人脖颈!
“这……这是什么!”我掩唇惊呼。
紧接着的景象几乎令我窒息。
笛声再起,金线上竟蔓延出无数黑虫,沿他们身体攀爬,顷刻覆满全身。
虫足窸窣、笛声凄诡、五人发出痛苦呻吟,仅仅听着便叫人浑身战栗。
未等我惊呼,万虫已自头颅钻入他们体内!如幻觉般稍纵即逝。
“虫呢?!”
黑暗中恍若匿伏骇人怪兽。五人虽不能动,眼珠却拼命下瞥,惊骇欲绝。
随即,几声闷响传来,如利刃刺穿血肉。
我瞪大双眼,见那几人身体猛地僵直,七窍骤然涌出鲜血,面容扭曲如恶鬼。仿佛有什么自内而外撕裂了他们。
“啊——!”
一人发出凄厉惨叫,重重倒地抽搐,再无生息。其余人也相继倒下,死状相同,极其可怖。
笛声仍未歇止。
我蜷缩角落,浑身发抖。方才狞笑的恶徒,转眼已成遍地尸首,鲜血浸透沙土,腥气扑鼻。
我死死护住脖颈,不知下一个是否轮到自己。
笛声愈近,如在耳畔。我抬头,见一支玉笛悬于半空,泛着淡淡青光。当我望向它时,那诡谲笛声戛然而止。
“神器……你真的是……”
但杀戮尚未结束。
玉笛似仍不解恨,笛音一转,空气中竟凝出万千银光。状若针灸银针,却粗如铁棍。
无数银针凌空坠下,狠狠刺入五具尸身!
皮肉被反复刺穿的闷响清晰可闻。我胃里翻涌,俯身呕吐。
玉笛缓缓落在我面前。
我惧不敢近,却未感杀意。终颤抖伸手,接住了它。
触及时,它骤然失却光泽,黯淡如凡玉。
“你不会……突然要我的命吧?”
玉笛静默无声。
未及再唤,忽闻远处传来沉重脚步声。
黑暗中难辨来人,我匆忙将玉笛藏入身后腰带。还未藏稳,一道身影已逼近。
男人身披重甲,面容冷峻,眉宇间威压逼人。目光扫过地上尸首,微微一滞,旋即落在我脸上,眼底怒意昭然。
他取下一旁火把,灼光迫近,炙痛我脸颊。
看他坚实臂膀与腰间长剑,只消轻轻一拔,我便可能命丧当场。
他却忽然背过身,声音沉冷如铁。
“整理好衣领。”
我咽下恐惧,低头拢紧被扯乱的衣襟。
“然后,跟我来。”
我完了……
【本章线索整理】 [熊猫头]
※早在文案中便有提及,相信我,一切莫名其妙的剧情都将有迹可循!说实在本人不是很喜欢这段剧情,但是!以后大家就知道啦
1.“我的挣扎渐渐无力,小腹的疼痛越来越剧烈。”
2.玉笛、金线、黑虫
这死法,是否似曾相呢?
我们下一章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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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安桥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