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万古遗怨

【入卿梦也】

四周空旷豁然。雨后初晴,湖面水光潋滟生辉,岸上柳枝葳蕤,扫过湖面。身旁倏地跑过一少年,难掩兴奋地奔向远处的爬杆。

粗木杆上还挂着雨珠,少年却毫不在意。他纵身一跃,双臂如钳般牢牢抱住木杆,双腿交错着向上攀爬,灵活得似林间猿猴。

转眼间,他已坐在杆顶,发梢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我不可思议地静静观望,甚至想为他献上掌声。这般矫健身手,倒像是人间画本里走出来的少年侠客。

少年翻身跃下时,恰与我四目相对。脸颊瞬间涨红,斟酌良久措辞后,只道出个“姐姐你……真漂亮”。

我抿唇轻笑。想说“若按年岁,你该唤我声姨”,可我说不出话,喉间似被什么堵住。

少年却突然眼睛一亮,拽着我的袖角就往湖边凉亭跑,翻开石桌上的画集递给我看。

“姐姐你看!我画的梅花,觉得如何?不过笔触生疏,近来光顾着军营的训练,画得不够精细。”

我欣赏着画集中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墨梅,若非发不出声,只怕凉亭内全是我哇呜哇呜的惊叹。

少年以手支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翻页时手肘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笔杆,我弯下腰去捡,再次起身,自己已不在湖岸边。

落日斜阳,鼻尖萦绕花香,手背感触到花瓣缱绻。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少年的脸,少年与我躺在一起,笑盈盈地看着我。

“你喜欢花吗?等战争平息家国安定,你我结为夫妻,在我们的院子里给你栽满人世间所有的花。这样无论春夏秋冬,总有花开,你无论何时归来都能瞥见。”

少年在空中比划着院落的陈设,西南角种什么,东北角又种什么。我依旧说不出话,静静地看着他。

“你说,我们的家该安在山林里,还是海边好呢?海边吧,这样你想家的时候,跨越大海便能抵达。离京都是远了些,不过我善骑马,不成问题。”

我依然沉默,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他的话语。

他忽然笑着握住我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姐姐果真是天上的仙,那么美……”

少年转过身,指尖轻轻将我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看着他唇边的笑意,我也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嘴角。

花影婆娑中,我们相对无言。

忽然一阵风起,漫天白花飞舞。四周的景象开始碎裂,像被打碎的镜面。

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你……是谁?”

无论如何,我都想要揭开这个谜底。

他像是长在我心上的藤,哪怕被连根拔起,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重新缠绕进我的梦境。

少年没有回答。他的身影渐渐化作点点星芒,在黑暗中闪烁,消散。最后留在记忆里的,还是他温柔的笑。

我睁开眼睛,枕边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花香,却触碰到一手濡湿。

按照约定,我先行一步去到阎王殿后的凉亭中。

梦中的景象还在脑海挥之不去,我一路慢悠悠地走,直到看到眼前飘落一缕与众不同的白,我才停下脚步。

“地府居然有花?”

参天古木撑开如云华盖,枝头缀满莹白的花朵。这在地府猩红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突兀,却又莫名和谐。地府的阴风掠过,吹拂来白色的花瓣。

凉亭外驻立的仙鹤突然引颈长鸣,清越的鹤唳惊起满树琼花。

我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发现它竟在掌心化作一滴清露。

仙鹤琉璃般的眼珠转向我,我们隔着一场花雨静静对视,它眼中倒映着我苍白的面容。

地府不该出现仙界的神兽,除非……彼此默然不语,却又心照不宣。

半晌后,赤竹从另一方走来,看见我,他微微笑了起来,端正体态向我颔首。

“娘亲。”

我猜他是不知如何与我相处。虽是娘亲,但我们毕竟初见,且隔着一层无法轻易穿透的结界。

只有做娘亲的主动些了。

于是我半眯起眼,让笑意自然漾开,学着娘亲的模样冲我自己的孩子施展温柔笑意。

“早啊赤竹,昨晚睡得好吗?”

赤竹愣了一瞬,随即弯起眉眼,扬起爽朗阳光的笑。

“嗯!睡得可香了,娘亲呢?”

“我也是。”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前的少年与昨日坐于阎王殿上的人毫无关系。那是绝世仙骨,小小年纪便有了地府君主的风骨。

而此刻,是我血浓于水的亲骨肉,换算成凡人的年纪,还只是三岁的孩子。

思绪中,我又想起了信州牢狱中,黑无常将他从我腹中剥离时的画面,胃又是一阵翻转。

那时……他知道娘亲是迫不得已吗?无数个自责的夜,想起他便内疚神明,他会知道吗?

我不禁想摸摸他,抱抱他,弥补一切。

可当我想伸出手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发颤到无法自控。

赤竹站在我身侧,望向凉亭外的仙鹤,开口道:“最后一场梦,就由赤竹送娘亲去吧。”

“最后一场……砚清说过,若一段情为一曲歌,此事该名为‘九歌一梦’……因为贺祈源如今不在人世,要忆起他,只能靠梦境,对吗?”

“嗯,正如娘亲所言。”

那为何从前与他有关的梦境统统被爹爹消除?总要回忆起贺祈源,我自身的记忆才能够恢复……是牵扯到起死回生吗?

第二次救回贺祈源,是柳砚清背着爹爹与地府做的交易,爹爹又如何知晓?

抑或是我轻易断定爹爹一无所知,其实他老人家比谁都清楚?

也是,毕竟为大仙,这等小辈的伎俩如何逃过他的慧眼。

我陷入沉思,赤竹只是看着我,忽地轻笑。

“娘亲和爹爹果然很像,尤其是思及某事发愣的神情。”

我回神,他又望向无尽的黑夜,喃喃道:“星辰会和我相像吗?真想见见她。”

“像。”我答道,“尤其是眉眼,与你们爹爹毫无二致。”

赤竹龇牙笑了笑。稚嫩的小手牵住我,眼角忽然泛起泪花,眉眼依旧笑着。

“娘亲,莫要忘了孩儿……”

“嗯?”

下一瞬,四周变得天旋地转。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感觉到全身的力量仿佛在慢慢地从身体里流逝。

这感觉不像是入梦,倒像是……

死亡。

如同坠入无底深渊,四肢百骸尽失知觉,唯余双眼尚能视物。玉笛从怀中滑出,在急速上涌的黑暗里划出一道微光。

神识将散未散之际,我突然注意到玉笛正在慢慢变得透明。我仓皇去抓,却只握住一手空。

玉笛,消失了。

最后一丝光亮湮灭时,无数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在身侧闪现:

光州竹村里,我给闻笙留下背信弃义的第二封手书;霜洲地界,与顾辞纠缠不知天地为何物;医鹿山梅林中,两具交颈缠绵的身躯,转瞬又决绝分离……

这是第二世的记忆。它们……莫非正随着玉笛一同消逝?是要将我抛回一切尚未发生的时空吗?

恍惚间,天光如潮水漫涌而来。

残旗半卷,尸横遍野,凄风苦雨冲刷着剑刃上的血痕,也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腐腥。

我穿着一袭碧青色,臂弯还挂着那条蓝色羽带。

“我这是在哪儿?战场吗?”

我茫然地环视四周,抬眼向远方看去,最后眯起眼发现远处似乎有村落,匆忙跑去。

破败的村落似乎久无人居,生怕突然跳出个什么东西吓我一跳,于是我决定鬼鬼祟祟地搜寻,避免打草惊蛇。

一位鸠形鹄面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窝在角落里,呆滞地时不时看向窗外。

“阿婆?”

“啊————!!!”

“啊!!”

老人家被吓得不轻,一个尖叫震得我迟钝半晌才反应过来。

“我只是路过,来打听情况的,您别怕。”

阿婆见到我愈发紧张,瑟缩着抬起了手中的菜刀。

“你们东凉人坏透顶!连老骨头都不放过!”

我慌忙后退摆手解释:“啊?不是不是,我不是东凉人,我是仙,天上下凡的仙!”

似乎这么说似乎更离谱了??

不料阿婆真信了我的话,当真放下警惕心,菜刀也咣当落地,颤巍巍抓住我的衣袖:“真是……真是神仙显灵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我搀扶着阿婆起身,端来椅子和水递给她。

“外面到底什么情况?您为何惧怕东凉人?”

“那群畜生!趁着三将军不在营中,半夜袭击我们村!当时我正在地窖里酿酒,出来就发现大家都不见了……屋子里到处是血迹,还有东凉人遗留的令牌。”

她将捡到的令牌交给我,繁复的图腾上似乎画了只雄鹰。

阿婆继而解释:“东凉人崇拜猎鹰,这图腾一看便知。”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附和:“原来如此。”

她突然重重跪地,我吓得赶紧去抚,阿婆仍跪地不起,哭喊着哀求:“仙子,求求您!去京都找一个人,只有他能挽救这一切。”

我茫然不知:“啊?谁啊?”

“贺家三将军,贺祈源。”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至此《九歌一梦》的第八篇章《江风御雪,白夜长》就告一段落啦!

看似名字是江御白,实则是江夫人。不知何时起,我似乎更倾向于姑娘之间纯洁的情谊

看到这里的你或许发现只有今生没有前世的故事?那是因为——在后面。

江御白是回忆起贺祈源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而江夫人又是南风离开江御白去寻贺祈源的关键点。一环扣一环,非常严谨!

这一章暂且说到这里啦!做个小小的预告,下一章的逻辑看能看的时候一些莫名其妙,不是写的问题,它就是这么一回事

最后,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我们下个篇章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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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一梦
连载中知一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