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众擎易举

“做梦的梦。”

柳砚清的指尖轻点我的眉心,冰凉触感直透灵台。

“你现在,是在梦里。”

“我在做梦?这、这是何意?”

他忽地正色,心底翻涌不安。我踉跄后退,后背贴上石壁,寒意透过衣衫,惊起颤栗。

柳砚清袖袍翻飞间,洞外白雾突然剧烈翻涌,骤雨初歇,天朗气清。他向我伸出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赤竹。”

脚下掠过地府血色的山河,忘川河中浮沉的怨魂伸出枯爪,奈何桥头排着长长的鬼影。刀山火海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柳砚清揽着我的腰飞过半空,衣袖为我挡去所有血腥景象。最终降落在一座巍峨的玄色宫殿前,殿前阴气森森,门匾上赫然写着——阎王殿。

我惊讶地打量着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柳砚清眸中。

“为何来此?我们不该先寻赤竹吗?”

他抬手拂去我鬓边沾染的阴气,指尖在触到我冰凉的耳垂时顿了顿:“他就在这里。”

“阎王殿吗?”

我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殿宇,飞檐上悬挂的青铜铃无风自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地府之君,非阎王之子或绝世仙骨不可接任。”

柳砚清的话像判官笔落下最后一划,将我最后一丝侥幸也碾得粉碎。

我胆战心惊地僵在原地,神思恍惚半晌。

“地府君主?绝世仙骨?那孩子……赤竹是新任的阎王??”

我不由想起之前在信州,黑无常带走那孩子时说过的话,以及昨日白无常无厘头的言语。

原来那些意味深长的话语,早将真相摊开在我眼前。

我看向身边的柳砚清,然后没骨气地重重叹了口气。气愤太多次,我竟能平淡如水的接受一切了?

眼下能知道那孩子尚且安康地活着,我已足够欣喜。

可是,真的是好事吗……

双手垂在身侧止不住地发抖,可心里却诡异地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看似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潮汹涌。

黑云压顶,整个阎王殿笼罩在令人窒息的威压中。我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柳砚清的手,触到他掌心冰凉的瞬间,突然发现他纹丝未动。

“不进去吗?”我回头看他。

他凝视着殿门,眼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那里是阎王殿,只有死者才能去。”

我当然知道。那扇玄铁大门后,是生者不可踏足的幽冥之地。

可我仍固执地问:“我们不是有要事吗?”

柳砚清却沉下眸子,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轻声道:“我不敢去。”

我挑眉追问:“为何?”

仙人竟会说丧气话?头回见,实属难得。

他没有回答,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是顺了我的意:“罢了,走吧。”

就在柳砚清越过我的瞬间,我猛地抡起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他后背上。本想给他后脑勺来一下的,可惜这人身量太高,我只得退而求其次。

“牵紧我。”我凶巴巴地命令。

他怔了怔,随即失笑:“好。”

“不许松手啊。”

他忽然转身,将我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在掌心。这一次,是他主动握紧了我。

守在阎王殿前的阴兵涌了上来,将我们围在正中。柳砚清下意识将我护在身后,预期之内的打斗没能上演,阴兵似是知晓我们的身份和来历,跪拜行礼,恭迎我们。

踏入大殿,远处御座上的人脸上有短暂的错愕,但很快恢复平静,向我们走来。

我凑到柳砚清耳边嘀咕:“这真是赤竹?星辰才学会走,这都会跑了?星辰连话都说不直,这都……开始工作了??”

柳砚清轻笑,捏捏我的指尖:“确实是他。”

话音未落,那少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玉阶。

“娘亲!”

他奔向我,端庄英气的少年,眉宇间既有柳砚清的清冷,又带着地府之主的威严。我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他,嘴巴逐渐长大。

“你……你已经长那么大了吗……”

“孩儿既为仙骨,与寻常百姓的孩子自有不同。”

“是……这样吗?”

我下意识看向同为绝世仙骨的柳砚清,感觉透过赤竹窥见了少年时期的他,一个没忍住,嗤笑出声。

在两位仙骨错愕的目光中,此生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倘若星辰也在,岂不是一家团圆?”

没人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露出些许沉重的表情。

赤竹说道:“此处便交予赤竹吧,爹爹……可暂行离开。”

怀揣着不安,我看向身旁的柳砚清。

柳砚清柔声安慰道:“安心。”

修长的手指圈住我的手腕,我顿时明白了他不会走远,和从前一样,于是稍稍点头。

赤竹领我走向大殿一处的茶台,我们席地而跪坐,他熟稔地焚香、洗茶、斟茶。行云流水,惬意自得。

他正替我倒茶,回廊外有侍从阴兵跑来,看了我一眼,凑到赤竹耳边交代了几句后匆忙离开。

如此生分的母子,还头一回见。

“你……赤竹在这儿,过得好吗?”

“嗯,娘亲不必担心,每天都有一堆公务忙着处理,充实疲倦但很愉快。”

“愉快……吗……”

我摩挲着茶盏边缘,碧绿的茶汤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头顶一暖,竟是赤竹伸手拍了拍我的头。这触感让我一时恍惚,忘了眼前的少年曾经在我腹中待过一段短暂的时光……他掌心温度透过发丝传来,好奇妙的感觉。

“天道倾颓,轮回初始。若想找回与亡魂的过往,需回归来路,重走旧路。”

他果真知道我来此的目的。

我反问道:“我与贺祈源的过去吗?”

赤竹点头:“不错。”

他看向大殿左侧,那里有座青铜浑天仪正在自行转动,星轨交错间发出细微的声响。

“今日天色已晚,后殿有客房,娘亲且在此处歇息,明日孩儿再带娘亲去个地方。”

“好……”

与赤竹道别后,阴兵领着我去到后殿,交代完一切后欠身离去。

一切都如此平常与普通,莫名地,我的心却鼓动得飞快,不安好像快撑破胸口。

“忽然想吐……”

地府不分白昼黑夜,却在时辰到来时产生困意。躺在床榻上胃翻滚得难受,干呕几次,只吐出些清水。

耳边不停地传来呐喊声,眼皮沉重,视野逐渐被黑暗吞噬,失去意识前只剩下似是原野上有人发出的一声高呼。

【又拂卿柳】

阎王殿外。

身旁的亡魂阴差如人潮涌动,柳砚清负手站在阶下,对着“人群”望眼欲穿。

赤竹推门而出,站在台阶上伸了个懒腰,睁眼环顾四周,发现爹爹后一秒变回符合当下年纪的孩子样,一蹦一跳地跑到柳砚清身边,抓住爹爹的手。

“爹爹!”

奶声奶气的喊声,水灵灵的眼睛含笑望着柳砚清,活像个寻常人家的孩子。

柳砚清垂眸看他,面上仍是一派冷肃,却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力道不轻不重,惹得赤竹“哎哟”一声,捂着鼻子委屈巴巴地低下头。方才的欢脱劲儿顿时蔫了,只敢从指缝里偷瞄爹爹的神色。

“方才为何那般对娘亲?”

赤竹脚尖蹭了蹭地面,小声道:“孩儿怕说错话嘛。”顿了顿,又闷闷地补了一句,“而且……不知该如何跟她相处。”

“为何?你不是天天吵着想见她吗?”

扭扭捏捏的孩子晃着柳砚清的手,闷声道:“不知道嘛……似是缥缈,不太真切。”

柳砚清沉默片刻,还未开口,赤竹却已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方才的懊恼一扫而空,转而换上一副期待的神情。

“对了爹爹!什么时候带妹妹来啊?好想见见她。”

“下次。”

赤竹的嘴角立刻垮了下来,小声嘀咕:“又是下次……爹爹上一次,上上一次也这么说。”

柳砚清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未答话,只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转身迈步离去。赤竹跟上爹爹的步伐,一同前往忘川河畔。

新官上任,黑白无常各自有差事,忙得不可开交。前任阎王病重多年,殿上堆积的命簿堆成小山。指导的工作“顺理成章”落在了亲爹头上。柳砚清白日里要盯着南风在阳间的动向,夜里还得拎着自家儿子在地府各处巡视,讲解阴律、指点实务。

好忙的爹。

赤竹刻意踩着爹爹的影子边玩儿边往前走,忽然仰起脸问道:“爹爹知道娘亲与这位故人间发生过什么吗?”

柳砚清脚步未停:“或多或少了解一些。”

赤竹突然加速绕到爹爹面前,倒着走路又问:“孩儿想问的是,娘亲宁肯赴死也要救下他,是出于情爱,还是别的?”

柳砚清不知从何处掏出折扇,轻轻敲了下赤竹的头。

“小小年纪问的什么话。”

赤竹憋着嘴捂着头哭诉:“呜——爹爹打我!”

奈何桥畔,血雾弥漫的河岸旁,亡魂排成长列,木然地接过孟婆递来的汤碗。汤面泛着幽幽青光,映出一张张即将忘却前尘的面孔。

远处传来孟婆沙哑的吆喝:“饮尽前尘,方入轮回——”

父子俩站在不远处的枯树下凝望。那枯树虬枝盘曲,枝干上挂着几盏引魂灯,在血雾中发出微弱的光芒。忽然,柳砚清感到指尖被一双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他低下头,看见赤竹那张哭兮兮的小脸。孩童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正拼命埋着头,不想让爹爹发现他偷偷掉落的泪珠。

“爹爹……能不能,别让娘亲忘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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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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