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月色惨淡。
街道空无一人,唯有两道匆匆奔跑的身影穿梭其间。脚步声、喘息声,与紧追不舍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催命的丧钟。
张建国拉着关晓芳一路狂奔,转头看到逐渐拉远的距离得意道:“哼哼!想追上我还要一百年呢你!”
关晓芳想捂他的嘴都来不及,幽怨道:“今夜的禁忌是不能说话。”
张建国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哦!难怪我跟刘天阳说了半天的话,他一直点头摇头呢,这小子真鸡贼!”
关晓芳:“……”
关晓芳狠狠掐了他一把:“快跑!”
张建国疼得龇牙咧嘴,老实了不少。
突然,前方的雾气散开了一些,两个隐隐绰绰的身影站在雾里。
张建国猛地刹住脚步,关晓芳差点撞在他背上。
雾气中,那两道身影渐渐清晰——是陈力和陈露,脸色惨白,双眼空洞,胸口如出一辙的血窟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嘶……”张建国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汗毛倒竖,“他们是死了吧?”
关晓芳死死攥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跑!往右!”
两人猛地拐进右侧的小巷,身后传来陈力和陈露诡异的低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像是贴着耳朵响起。
“别跑呀……”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张建国头皮发麻,边跑边朝后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做梦!老子还没活够呢!”
结果两人还没跑出巷子,就看到前方巷子口站着的鬼新郎。
血红的眼睛,扭曲的四肢,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
它歪着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抓到你们了,把心给我吧……”
张建国和关晓芳背靠背站着,前后都是索命的鬼怪,彻底无路可逃了。
关晓芳声音发抖:“……现在怎么办?”
张建国咬了咬牙,手悄悄伸到口袋里:“不怕,让他们先吃我。”
关晓芳眉毛一跳,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眼看鬼新郎逼近,张建国左手拽上关晓芳直冲过去,在即将撞上前,右手抽出猛地一扬——
“哗啦!”
一把糯米劈头盖脸洒向鬼新郎。
“嗤——”的一声。
白烟骤起,鬼新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那张狰狞的脸被灼烧出密密麻麻的黑点,像是被滚油烫过一般。他踉跄着后退,腐烂的皮肉簌簌掉落,露出森森白骨。
“有用!”张建国大喜,拽着关晓芳从鬼新郎身侧冲了过去。
然而还没跑出几步,身后就传来鬼新郎怨毒的尖啸:“你们——都得死!”
雾气骤然翻涌,四周的温度急剧下降,关晓芳壮着胆子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鬼新郎的身体像融化的蜡一般扭曲拉长,四肢诡异地伸展,如同巨大的蜘蛛般朝他们爬来,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不止!
“你还有多少糯米?!”关晓芳声音都变了调。
张建国一言难尽:“就那一把!掏出口袋可能还能找到几颗吧。”
关晓芳脸色发白,她快速思考着对策。两人却在转过一个巷角时,被一双涂满丹蔻的枯白双手拽进了黑暗里,堪堪躲过鬼新郎伸长的手臂。
抓着他们的人伸手捂着他们的嘴,身体贴的极近。鬼新郎走近后像是失去了目标似的,它伸长脖子左右嗅探,空洞的眼窝里渗出黑血。而那双涂满丹蔻的手死死捂住两人的口鼻,指甲几乎陷进他们脸颊的肉里。
“别呼吸…”一个沙哑的女声贴着关晓芳耳畔响起,温热的吐息里带着潮湿的香气。
鬼新郎的喜服下摆扫过张建国的脚面,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它的身后跟着毫无生气的两个尸体傀儡陈力和陈露,拖着扭曲的腿脚,步履蹒跚的往前走去。直到那顶歪斜的喜帽彻底消失在雾里,身后的人才松开手
得到自由,张建国和关晓芳立刻默契的和来人拉开些距离才转身看去,救他们一命的人,竟然是胭脂铺老板——十四娘。
张建国把关晓芳拉到身后,挂上了一贯的笑脸道:“十四姐,好巧,你也来这儿遛弯啊。”
这次十四娘没有理会他的贫嘴,她转身往外走,示意道:“你们跟我来。”
“怎么办,要跟她走吗?”刘天阳不在,需要深度思考的决定张建国已经习惯问关晓芳了。
关晓芳看向鬼新郎离开的方向,只思索片刻就牵住张建国的手跟了上去,“别怕,姐护着你。”
十四娘是戴莺莺生母,跟着她说不定还能获得别的信息,从那个梦里知道的东西有限,还有疑问没有解开。
而张建国从手被牵住的时候心思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掌心突然传来温软的触感,他浑身一僵,已经把刚刚还被鬼撵着跑的惊险忘得一干二净了,满脑子只剩下紧贴他手背的细腻肌肤,有些忘乎所以了。
“你发什么呆呢?”关晓芳压低声音,见他视线聚焦在某个地方一直在走神,于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看到被她牵住的手。
关晓芳脸一红,飞快松手,速度到张建国都来不急挽留。
“快走吧,别跟丢了。”她欲盖弥彰的轻咳一声,往前走去。
张建国愣了一下,感到掌心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耳根微微发热。他低头笑了笑,快步追上了她。
两人跟着十四娘一起进了胭脂铺后门,店里漆黑一片,弥漫着浓重的脂粉香。
十四娘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火光晃动间映出她明艳的轮廓。她提着灯,回身招呼道:“跟紧我。”
油灯在前引路,三人登上咯吱作响的木楼梯。楼上的厢房门“吱呀”一声推开,灰尘被灯火惊起,在光晕中打着旋,打眼看去,丝毫没有活人生活过的痕迹。
十四娘从角落一只漆黑旧柜中取出两套折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她转身递给他们,低声说道:
“换上这个,盖一盖你们身上的气息,好歹熬过今晚。”
关晓芳接过衣服时手微微一颤,低头看那衣料冰凉粗糙,带着淡淡的艾草与灰尘味,竟像是刚从墓中取出的。
张建国皱眉:“这是,寿衣?”
十四娘勾唇冷笑,语气微沉:“他很快就会回来,不穿,就要死。”
屋外夜风吹动窗棂,隐约传来一声猫叫,尖细诡异,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婴儿哭声。
关晓芳抿唇,她喉头发紧,眼底闪过一丝迟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暗暗思忖,十四娘突然出现救了他们,现在还不清楚她的目的,万一这是个陷阱,穿上后变成他们的傀儡呢……可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若不穿……
她抬眼瞥向张建国,男人正凝视着她,依旧是那样轻松的笑着,但她看到了他额头上的冷汗和眉眼间透着的紧绷与不安。屋内死寂一片,连油灯的火焰都被漏进来的阴风压得几乎熄灭。
心底最后的理智狠狠压下恐惧,关晓芳捏紧拳头,暗下决心。
哪怕是死,也得赌一把。
关晓芳权衡片刻后她按住张建国,动作极快的拿起衣服套上,等了几分钟没有任何异常反应朝他点了点头。
张建国没来得及阻止,看她没事才松了口气,认命的拿起衣服套上,好在衣服没什么其他怪味儿。
然而衣服刚套上,他只觉脖颈一紧,像是被什么无形绳索勒住,猛地伸手去扯。关晓芳见状脸色骤变,惊呼道:“你怎么了?!”
然后一根丝带就被他扯了下来。
关晓芳:“……”
十四娘:“……”
张建国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笑,他放下丝带表情带上几分认真的问:“十四姐,你为什么帮我们?”
似乎是因为穿上寿衣,暂时不怕鬼新郎追来,十四娘拿着油灯把房间里的蜡烛一一点亮。
她避而不答,“我很惊奇你们居然不怕我,你们既然见过了他,应该也能猜到我是什么。”
他,指的是鬼新郎徐怀峯。
说实话,这镇子这么诡异,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人了。张建军心里吐槽,面上假笑的看向关晓芳。
“我们既然见过了那样的东西,又怎么会怕你?”关晓芳扫过她脖子上的勒痕,果然与梦中别无二致。“只是不知道十四娘帮我们,是不是为了这个?”
她的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张开手掌那枚玉佩便挂在食指上,羊脂美玉在烛火下泛着莹白的光。
十四娘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她的眼神在看到那枚玉佩时,骤然一紧,唇角微微颤动。她努力想要移开视线,却怎么也移不开。
“这……这玉佩……我感受到气息,果然是它!”十四娘声音发哑,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她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手指轻轻颤抖,终于还是缓缓收了回来,她怎么会忘记这枚玉佩是属于谁的。十四娘原本平静的面容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泪光在眼底浮现。“你……你哪儿来的?”
关晓芳把玉佩递了过去,眼神中透着悲悯:“在戴家西厢房的祭坛上。”
“莺儿,我的女儿啊,我的…莺儿!” 十四娘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不可闻。眼中的泪水如决堤般滑落,她捂住了脸,仿佛不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现实。
关晓芳放下玉佩,声音冷静道:“十四娘,你本该已经离去,徘徊在这里是为了找戴莺莺吗?”
十四娘猛地抬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后又是长久的痛苦与挣扎:“等我从河里爬出来时,无回镇只有夜晚,我就有过猜测了,但是我一直没找到莺儿,原以为他会看在亲生女儿的份上放过她,却不想他真的狠心至此!”
“我的莺儿,她还那么小,何其无辜……”十四娘承受不住似的,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关晓芳走过去蹲下,她把玉佩放在地板上推了过去:“我们可以帮你去找戴莺莺的尸骨,作为交换条件,你得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你之前提醒我红绸和喜物,一定还知道其他事情吧。”
十四娘的眼神突然变得怅然若失,她的眼中浮现出一抹迷茫,像是在透过关晓芳寻找谁。她缓缓低下头,双手紧紧抓住地上的玉佩,指尖几乎白了,仿佛玉佩才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好,我答应你。”十四娘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她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如墨汁般粘稠的黑夜,渐渐出神,仿佛在回忆某些无法触及的细节。
“乡绅徐老爷的独子徐怀峯胎里不足,幼年患病,大夫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果真暴毙于二十岁生辰前夜。徐家偷偷隐瞒此事,不知从哪个术士那里求到的秘术,与生辰四阴的女子结为冥婚,在大婚当夜举行祭礼或可召回徐怀峯的魂魄。”
想到那个恐怖恶心的祭礼,关晓芳浑身一抖,下意识的往旁边抓了一把,感受到张建国温热的手掌贴了上来,她愣了愣,却没有再松开。
关晓芳问道:“那个四阴生人就是戴莺莺?”
十四娘点了点头,原本看着还有光泽的皮肤到此刻灰败异常,身上潮湿水汽越来越重,脖颈间的勒痕也渐渐加深。
她看向关晓芳,原本毫无神采的眼珠却有了几分亮光,“我当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不管怎么样我也绝不可能让我的莺儿去给徐怀峯冥婚,在我得知徐戴两家结亲后我就偷偷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莺儿,囡囡,她跟你一样勇敢,当即就决定了跟我一起逃走,我稳住了戴松,只是没想到他早就想好要赶尽杀绝!”
十四娘自嘲一笑,再开口时又参杂了浓浓的咬牙切齿的恨意:“当年,他为了自己的前程轻而易举的舍弃我。后来与戴夫人成婚多年无所出,他又能狠心的从我身边抢走年幼的莺儿。如今,为了儿子的前程,他当然毫不犹豫的选择牺牲亲女儿,哼!戴松!”
说到这个名字时,十四娘恨不能把这两个字嚼烂,那些压抑的愤怒与怨恨,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立如雪中松,松柏原是形容君子气节的,如今却被用来称呼一个衣冠楚楚,为了利益可以毫不犹豫践踏人性和真心的伪君子。
关晓芳问:“后来呢,徐怀峯怎么会变成那样?”
十四娘回道:“或许是他们的邪术失败了,又或许是上天的报应,等我再醒过来时,整个镇子的人都死光了,无回镇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我被困在了这间胭脂铺里,不,不如说大家都被困在了生前的时间里,无法走出,也无法挣脱。你们也不是第一批路过这个镇子的外乡人了,能走出的少之又少。”
果然,他们思考的方向没有错。
关晓芳立刻反应过来:“喜饼,红绸,明天婚宴上肯定还有要注意的事情是不是?”
十四娘轻笑出声:“镇上的规矩,红白喜事,笑不离面,至于你们能不能顺利渡过明晚,那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笑不离面?关晓芳想到了冥婚仪式上那些皮笑肉不笑的看客,瞬间打了个激灵。
张建国突然开口问:“那我们怎么样才能找到戴莺莺?”
十四娘苦笑一声:“红烛照生路,白灯引魂归,依照习俗,要为往生者点一盏长明灯照亮轮回的路,以防冤魂作祟,纠缠不休。戴家心中有鬼,定然也为莺儿点灯了,就看你们有没有缘分找到了。”
关晓芳脑中一下子就浮现出客栈门口那盏白天变红,晚上变白的‘囍’字灯笼。
难道,那盏就是戴莺莺的长明灯?
窗外,东方既白。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日出了。”稀薄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吝惜地洒在死寂的小镇上。十四娘拿着玉佩走到窗前,身体在晨光中渐渐透明。
“还卿双明珠,系在红罗襦。这枚玉佩原是我父母所赠,他们偶得一美玉,细细雕琢成盈凸月的形状,合我的小字,保佑我岁岁安康。后来我与戴松私定终身,他在空白的玉璧上刻下《东门之枌》以表情意。我义无反顾的跟他远走他乡,他无法营生,我就散尽细软,他想继续读书,我就卖身替他凑齐束修,不承想只是三年五载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他功成名就后另娶他人,还从我身边夺走了我的莺儿!我错信了他,害死了我的女儿,如果给我一次机会,粉身碎骨我也要杀了他!”
两行清泪划过她的脸庞,十四娘伸手把玉佩递向关晓芳,笑比哭难看,“晓芳,你和莺儿真的很像,你们一样坚强勇敢,我和莺儿没能走出去的地方,你一定要想办法出去,从这牢笼里……”
关晓芳大惊:“喂!十四娘!”
话音未落,朝霞骤然铺洒,金红的光辉宛如烈焰燃尽长空。十四娘的身影便在那光辉里渐渐虚化,如被风吹散的烟雾,消失得无声无息。
关晓芳没来得及伸手去接,那枚羊脂玉佩从她指间滑落,坠在冰冷的地板上,温润的玉石,应声裂为两半,莹白的光泽在霞光中迅速暗淡下去,如同十四娘残余的虚影,一同消逝,烟雾似的钻入玉中。
太阳缓缓爬上云头,关晓芳和张建国看向窗外,这个夜晚太过漫长,但总算熬过去了。
而徐家婚宴这天,是他们到无回镇以来,罕见的第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