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太行山神庙内祭香的人们,相携家眷陆陆续续下山而去。
白日里趴在围墙上占便宜吸食灵力修行的山间精怪小妖纷纷跳了下来,落地便成穿着衣裳的小庙侍,朦朦胧胧的掐着刚学的手诀开始扫旧。
另一边,桃炙起手掐诀,给庙宇的防护结界又加上了一层。
转个身,又给院内那棵大桃树干下的石台底下,下了道隐秘的触发禁制。
旁边一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忙忙碌碌的金喜砸吧砸吧嘴,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没找到插嘴的机会。
他挠挠脑袋,金色的眼球滴溜溜转,看到了坐在大门口门槛上发呆的鹤一。
金喜顿时眼前一亮,眉梢眼角都是喜色,赶忙踮着脚尖小跑过去。
鹤一单手支颚,正出神地看着远处石阶上陆续下山的香客。
金喜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刚要拍他的肩膀就被其侧头避开。
鹤一转头有些无奈:“喜叔。”
见没吓到人,金喜环手抱胸略有些遗憾的向后靠着门边。叹了一口气,他也转过头去看向远处山间往下沉的半边残阳:
“此一去,大概要得百年才能归来?”
鹤一摇了摇头:“桃炙说灵脉快要消散,撑不过七时冬。”
金喜张着嘴微惊:“这么短?”
凡人高寿者,不过百年。短短几十年对于精怪而言,不过是睡一觉打个盹儿的功夫罢了。
“快来不及了。”
鹤一撑着膝盖站起来,面朝着金喜眼睛里透着些无助:“王母娘娘虽还在太行山境内,却对眼前太行山境况置之不理,甚至拒绝受凡人朝拜。喜叔……”
他抬起右手遮住双眼,暗吸了一口气喉间有些哽咽:“我们,到底该如何是好?”
乌漆大门前无人说话,金喜时常扬起的眉梢也耷拉下来:
“听闻凡间有一句趣话:最是逍遥好神仙!
凡人总羡慕神仙。觉得天上的神仙会变幻术法、呼风唤雨,还能飞天遁地、长命百岁,好不快活!只是方圆天地,万物自生便有法则约束。又岂是真自由?”
天幕四合,山间薄雾渐起。
二人遥遥看向远处隐入雾中的石阶,过了半晌再转身时金喜已是眉梢高扬,满脸劝慰:“出门在外,常回来看看。家中万事还有喜叔。”
鹤一点点头,眼神中慢慢透出坚定神色。
转过身掐手起诀,凭空幻出一支泛着荧光的淡金色尾羽递给金喜:
“喜叔,这是我自出生便在颈间的心羽,能抵在册神君三息炁招。你必要随身携带,置于心口处。方可赢得一时生机。”
金喜接过金羽依言化入体内,再抬头金色的眼珠圈着红,目光中满是感慨:
“万万年前我受明崖神君提携点化之恩,在府庙周边修行。这么多年来,看着你和桃桃一路磕磕绊绊长这么大,自居身份也算是人界长者。
此去一路必是凶险难测,福祸两依。你二人定要全须全尾的回家。”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抬袖子掖了下眼角混泪,再化作一只喜鹊鸟飞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鹤一尚未转身,眼眶里一直忍着的泪已如同泄堤般滚滚而下。
桃炙掏出绣着桃花瓣的帕巾给他擦眼泪,好看的桃花眼里透着些担忧。
鹤一不知为何,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事情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抢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拭一通,然后做贼似的将帕子塞进襟前衣裳里。
“?”
桃炙不解,但他也没多问。这么些年来惜字如金之势愈发严重,非必要绝不开口一句。
鹤一正正神色抬脚向庙内走,边走边问:“我们现在出发?”
桃炙跟在他后面,看着前头少年略有些凌乱的发手有些痒,一念间指尖已多了根长长的发绳。
听到问话他点了点头,转念又想到他看不见便又开口称是。
鹤一点点头,一路走过石台大桃树,直进大殿。
大殿内经由这段时日的香火蕴养,进来时便有一股沉香,使人有提神静息之感。
鹤一下意识放轻脚步,从供桌上取出供香点燃,闭眼数息然后插进香炉里。
他抬头看向已被重新放大悬挂的神像图,心中有好些话想对神君说,但最终还是深深一辑转身大步离开。
桃炙在身后跟着,转身也将将要走,临门一踏忽而一顿。转过身抬头看向神像图眼神清朗,唇颐微动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才又离开。
夜露如许,山间雾气迷蒙。
太行山神庙内桃树下,刚刚修成人形没多久的兔子精双手捧着两盏山泉水呈到鹤一二人面前。
她正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兔唇又化了出来。兔子精顿时有些懊恼的抬手挠耳朵,差点打翻泉水,那一双长长的兔子耳朵又化了出来。
鹤一本有些沉默伤感,瞧着此状却“噗嗤”笑出声。起手掐诀,转瞬帮她将兔唇和长耳朵重新幻成人形。
兔子精顿时又高兴起来,眉飞色舞的正要道谢,眨眼便看到一旁站着的桃炙。
这位全府庙修为最高的“教导主任”眼神似有黑雾,正沉沉的望着她。兔子精一慌,闭上了嘴巴,结果兔子耳朵又幻了出来还抖上三抖。
如兔子精这般的山神府庙山野小怪几乎都是依仗山神庙的灵气修炼,偶尔有启蒙优者会由桃炙巡游山野时顺手点化成人。
府庙本就灵气浓郁,如今又有凡人参拜。若是沾上少许信仰金光,于他们修行也有益处。
鹤一见那兔子精又冒出长耳朵了然回头,果然看到桃炙有些严肃的脸,知他是气这些小妖怪修行不求上进,有些哭笑不得:“她只是一只兔子,你同她有何置气的?”
桃炙一听,立时收了所有气息。顺手接过兔子精手里的两盏山泉水,递了碗给鹤一加出声催促:“夜间星宿仙君出行布星,需快些。”
鹤一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那就出发吧。”
话落,鹤一周身忽起荧白灵雾,转瞬间一只半树高的仙鹤振翅而生。
那兔子精早就被吓得遁地而逃,留桃炙端着茶盏在原地微惊。
高立着的仙鹤双目侧有几缕金羽,相缀构成一线金影,正轻眨着眼询问看他。
桃炙低喃:“我是说…化祥云。”
片刻一道声音在意识里出现,正是鹤一的传声入耳。他道:“无妨,这样快些。而且我本就是供仙子出行的鹤鸟。你是太行山神庙的仙子,我是神庙的仙鹤,这不理所应当?”
说完,那周身泛着晶缕荧光的仙鹤鸟起翅而飞,绕着府庙内低旋几圈。再扬起翅膀再单立脚尖缓缓落在桃树高枝上,歪着脖子低头看他。
桃炙抬头看着那只立在桃花间明雅高洁看他的鹤鸟,怔然片刻。忽然就明白金喜那拍着鹤一肩膀的感慨心情,幼时那只总爱噘着嘴的白胖鹤鸟好像真的长大了。
桃炙轻牵唇角,抬手起势高高跃起,向着鹤鸟飞身而去,侧坐在其柔软的羽背上。
“我这样,你会不会不舒服?”桃炙笑问他。
仙鹤鸟长而尖锐的喙高鸣两声,好似在说这算什么?而后伸展宽敞的羽翼抖抖身子,微微俯低再猛地向空中一跃。
躲在府庙大门外边草丛地兔子精忽而听到一声鹤鸣,然后便看见神庙里出现一只正振翅而起直冲高空的纯白仙鹤鸟。
那仙鹤背上正侧身而坐一个人,他直直的看向它这边,好像已经发现它的存在一样。
兔子精的长耳朵熟练的一抖,后知后觉,这是太行山神庙自立府起的首次仙子出行。
它蹬蹬后腿,背过身准备蹦着遁地而走。一回头,发现府庙的乌漆大门框上立着个正在掉宽面条眼泪的喜鹊鸟。
夜空中明月高悬,星河如瀑。
仙鹤鸟翱翔高空,偶尔扇一下翅膀,沿路洒下片缕荧光。
许是一直没干过本职,突然敏感的背脊上多了个人,总觉得不舒服。鹤鸟时不时地低鸣几声,惹得背上坐着的仙子也总有些不自在。
桃炙起手掐诀与鹤一传声入耳:“不舒服?”
鹤一回道:“倒也不是,有些不习惯。”
桃炙一听便有些担忧:“可否要化祥云?”
“祥云?那倒不用。过一会儿习惯就好了。”鹤一心中暗想要是化祥云,那岂不让我受同族耻笑?千万莫化祥云。
桃炙点点头,又想鹤一看不见。遂抬手安慰的摸了摸白鹤鸟纤长柔韧有力的脖颈,下一刻鹤身一歪,两人险都要从万里高空坠下去。
鹤一赶忙扇着翅膀扶正身体,高高鸣叫几声,颇有些责怪的意味。
桃炙微正身形,也有些歉意:“阿鹤,抱歉。”
鹤一倒没有与他传神入耳,只扬着脖子轻鸣几声。洁白纤长的颈羽上,少许被风扬起的绒毛细细的舞着。
桃炙又有些手痒,绻在袖中的手两指间搓了搓,一根粉色的长绳绕在掌上垂下长长的细穗子。
正在飞着的鹤一见背上之人不再开口,以为桃炙不喜,正想要说些什么。前方忽然袭来一道威力极强的浑厚炁招,鹤一一惊,昂起头挥翅向上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