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城的九月,总是下着不太大的雨。今年夏天比往年都要长,小卖部的冰镇西瓜一直都在等待缘分的相遇。
夏日雨后的清风里,向黎迟爱上了一位温柔的少年。
梅雨季的清晨,梧桐巷的青石板路浸着水洼,向黎迟蹲在斑驳的木门前,用发绳将及腰的黑发胡乱束起。身后传来继母尖利的嗓音:“杵在那发什么呆?碗洗了吗?阳台的衣服不收要发霉了!”她慌忙起身,围裙上还沾着昨晚帮餐馆洗碗留下的油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洗洁精残渍。
巷口的早餐摊飘来葱花饼的香气,向黎迟摸了摸校服口袋里皱巴巴的五块钱——那是她攒了三天的零用钱,本想给自己买支新钢笔。路过文具店时,她隔着玻璃橱窗看见一支樱花粉的钢笔,笔尖在晨光中泛着银辉,像极了叶锦校服上的校徽。
英才中学的铁艺校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向黎迟攥紧书包带。她的书包是初中用了三年的旧款,拉链头早掉了,用皮筋勉强拴着。穿过操场时,她听见身后几个女生的窃窃私语:“看那书包,难民同款吧?”“听说她连校服都是捡别人的旧码……”话音未落,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着扶住篮球架,抬头正撞见叶锦抱着篮球走来,白衬衫被汗水浸得半透,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
“没事吧?”叶锦的声音带着晨跑后的喘息,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向黎迟慌忙摇头,忽然发现他球鞋边沾着片梧桐叶,叶脉上还凝着水珠。她想提醒他,却见他已被一群男生簇拥着跑向球场,笑声混着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开。
教室在三楼,向黎迟爬楼梯时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转角的穿衣镜里,映出她洗得发白的校服裤,膝盖处有块淡淡的酱油渍——那是上周在餐馆打工时不小心溅上的。她正低头用指尖去蹭,忽然听见楼上飘来熟悉的名字:“叶锦和沐溪简直天生一对,听说沐溪爸爸是教育局的……”
高一(3)班的前门虚掩着,向黎迟推开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前排的成钰正把早餐塞进课桌,抬头看见她,嘴里的豆浆差点喷出来:“向黎迟,你头发……”她后知后觉地摸到发尾的毛糙,今早走得急,连梳子都没来得及拿,发丝乱得像团野草。成钰挠了挠头,从铅笔盒里掏出一枚小熊发圈:“给你,我妹买错的粉色, girly得要命。”
向黎迟接过发圈时,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蓝月亮洗衣液清香,那是她在洗衣店打工时最熟悉的味道。她刚把头发重新扎好,教室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抬眼望去,只见叶锦斜倚在窗边,修长的手指正接过沐溪递来的湿巾,擦着额角的汗。沐溪的书包是最新款的JK制服包,米白色的帆布上绣着樱花,和向黎迟的旧书包形成刺眼的对比。
“安静。”班主任抱着点名册走进教室,眼镜片在灯光下反光,“新学期座位按身高排,向黎迟,你坐第三排靠窗。”向黎迟攥着书包带起身时,听见后排男生的嘀咕:“她居然和叶锦同桌?这也太——”话音被咳嗽声打断,她不敢回头,只觉得耳尖发烫,脚步虚浮地走向座位。
叶锦的课本整齐地码在课桌左上角,墨水瓶是精致的玻璃雕花款,旁边放着块奶油色的橡皮,边角没有一丝磨损。向黎迟的课本还带着前任主人的笔记,油墨印在纸背透出模糊的字迹,她把书包塞进课桌时,不小心碰倒了叶锦的墨水瓶。
“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去扶,瓶身却在课桌上滚了半圈,墨汁溅在叶锦的白衬衫袖口。周围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向黎迟看见沐溪猛地站起来,眼神里带着心疼。叶锦却只是皱眉看了眼袖口,从抽屉里抽出张纸巾,淡淡道:“没事,坐下吧。”
整节课向黎迟都在恍惚中度过。老师讲的函数公式在眼前游动,她的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叶锦的袖口——那团墨渍像朵丑陋的花,开在苍白的棉布上。她想起昨晚在餐馆洗的那堆桌布,每块都沾着各种污渍,老板总说:“向黎迟,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课间操的铃声响起时,叶锦忽然起身,从书包里拿出件黑色外套披上,遮住了那片墨渍。向黎迟这才惊觉,他竟一直穿着那件脏了的衬衫,没去换外套。她望着他的背影,喉咙像塞着团浸水的棉花,想说“我帮你洗”,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午休时,向黎迟躲在教学楼后的紫藤花架下吃包子。包子是昨天餐馆剩下的,皮已经发硬,她却吃得很慢,舍不得吃完。忽然听见花架另一头传来对话声:“叶锦,你真的要参加数学竞赛?听说沐溪也报名了……”她攥紧包子,指尖陷进面皮里,油渍染在掌心。
“嗯,她数学弱,我帮她补习。”叶锦的声音清晰传来,带着不耐的尾音,“别乱传,烦。”向黎迟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原来他的温柔不是独一份,原来他的不耐,从来没对沐溪用过。她低头看着掌心的油渍,忽然想起今早继母摔碎的玻璃杯——那些锋利的碎片,和此刻她心里的感觉,竟如此相似。
放学时,暴雨突然倾盆而下。向黎迟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泛起细密的水花。她摸了摸书包侧袋里的塑料雨衣——那是去年在夜市买的,接缝处已经开裂。正犹豫着要不要穿上,忽然看见叶锦和沐溪并肩走来,叶锦将伞倾向沐溪那边,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里,白衬衫紧贴着后背,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肩胛骨。
“我家有车,送你吧。”沐溪的声音像融化的奶油,甜得发腻。叶锦嗯了一声,两人走进雨幕时,向黎迟听见沐溪轻笑:“你今天袖口的墨渍好丑,幸好换掉了……”她猛地转身,走进雨中,雨衣在风里猎猎作响,遮住了眼底的水光。
梧桐巷的路灯在雨中忽明忽暗,向黎迟推开家门时,继母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电视里播着狗血的家庭伦理剧。“死哪儿去了?”继母斜睨她一眼,“厨房水池堵了,赶紧通。”向黎迟脱下雨衣,水珠滴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她走进厨房,弯腰去通水池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被雨水淋得贴在脸上,校服裤腿沾满泥点,像只落汤鸡。
深夜,向黎迟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台灯罩着块泛黄的纱布——那是为了掩饰灯泡瓦数太低。数学题卡在最后一道大题,她咬着笔杆,忽然想起叶锦上课时转笔的样子,指尖不由得在草稿纸上画出他的轮廓。窗外的雨还在下,梧桐叶被打得沙沙响,她听见继母房间传来鼾声,才敢轻轻翻开藏在课本里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叶锦,今天他的白衬衫被我弄脏了,他没有生气。”
墨迹在纸页上晕开,像朵潮湿的云。向黎迟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熊发圈,成钰说过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你头发乱得像鸟窝,得收拾收拾啊。”她起身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少女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因冷水的刺激泛起红晕,发尾还滴着水,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这一晚,梧桐巷的雨一直没停。向黎迟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起叶锦校服上的校徽,想起他袖口的墨渍,想起他在雨中倾斜的伞。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她心底悄然生长,像藤蔓一样,缠缠绕绕,不知不觉间,已经爬满了整面心墙。而她,在这场盛大的青春里,不过是颗微小的尘埃,小心翼翼地仰望着太阳,却永远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