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入寒水村一户农家,房舍虽旧,院里东西都是新置办。
吟长抬脚跨入门槛,屋里几个侍女正来回忙碌,若彤摆桌上菜,拉雅煮水沏茶,还有大婚那日帮她梳头的年长宫女,打来温水让自己净手。
“多谢。”吟长接下对方递来的布巾言。
“您折煞奴婢了。”在外卉霓不敢道破主上身份,便没有唤封号。
在寒水村住下短短数日,相比待了二十年的宫中要安然得多,自己终于得了自由身,即便故友不再,家人疏远,但此后事事能抉择,日日无算计。
“卉姨可还习惯?”在桌边坐下的轩昊初道。
卉霓下意识要跪地回话,半曲的身体被面前人扶住,吟长笑意盈盈手心温暖,神情与君上的温和儒雅不同,是平易近人的亲切。
“卉姨这里不是宫中何须多礼,今日我们是客您才是主人。”吟长口中的话尊敬,就像拜访亲友的小辈。
卉霓看着眼前一对璧人,热泪盈眶。
吟长不知所措向轩昊初求助,可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桌边人对她摇了摇头。
卉霓立即用袖口擦干泪痕,看着吟长十分感伤道。
“若静翊还在一定会非常喜欢你。”说着走出了门外。
吟长想要挽留她一同用膳,轩昊初开口制止。
“留下只怕她更不好受,随其心意吧。”他解释道。
吟长走到桌前坐下,虽是农家可菜布得真丰厚,鸡鸭鱼肉样样不少还有许些山珍,她拿起筷子一一尝试,不能辜负了主人这么用心的准备。
“你可知静翊是谁。”轩昊初没有动筷只饮酒,问这话时情绪低落。
其实并不难猜,如今能被君主尊称卉姨的人,除了当年他母亲身边的好友还剩下谁。
“是你母妃?”她回答。
“不错。”轩昊初黯然失色,这幅伤神的模样,吟长忍不住柔声言。
“逝者已逝。”她明白再多的言语,也弥补不了失去亲人的苦痛。
安静的陪着他用完一顿饭,桌面撤下碗筷换上热茶,卉霓没有再出现,是拉雅在前伺候。
吟长盯着呈上茶盏的这双玉手,当真柔弱无骨,想来拓格得势时,她也是被人服侍的主,怪不得养出这么好的姿容,还把茶艺演绎得煞是好看。
“君上请用茶。”她声似黄鹂,可惜面前男子无动于衷。
拉雅眼中有失望,不得不退下,从前拓格防着身边人魅惑奉原君,很少让自己有机会展露,如今借狄芯予之宠留在他身边,定要设法动摇君心。
想清楚了其中厉害,拉雅低着头退出门外。
吟长的视线追随她而去,那一抬步一落脚的身段当真美妙,即具王家之仪又有女子的婀娜多姿,不过她今生就算离轩昊初再近也难偿所愿,拓格便是最好的例子。
记得拓格说过她也曾有洞房花烛夜,□□悦过后再无君恩,如此看来轩昊初在男女情事上淡泊,再加之公主亲信的身份和过去行事,拉雅这辈子都爬不上王榻,现在是梦的开始,之后终其一生不过虚幻妄想。
一年两年三年…除了容颜老去,终生为奴再无出头之日,这是吟长为她算定的未来,看似过得比谷蒂殿要好,实则是更诛心的惩罚。
“看什么呢?”轩昊初见她久久未收回目光。
“轻盈杨柳腰。”吟长并无试探,只是直抒胸臆。
对面之人毫无波澜,也难怪他那么肯定说拓格不会诞下王子,轩昊初的性情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冷情得很。
酒足饭饱她胡思乱想着。
刹那锋利的锐气向两人袭来,他们在同一时间起身避及。
数枚暗器扎入两人方才坐下之处,在雪域地界,居然还有人敢刺杀君王。
她多想了一瞬,暗器的数量倍增,幸好屋内有房柱隔断可暂避一时,但老旧的屋舍恐怕支持不了多长时间。
外面除了袭来的利器,一点人声都没有,她怕若彤和卉姨也有危险。
轩昊初看她担忧,隔着不远距离话道。
“他们的目标是我。”
袭君是压上性命之争,这个时候想必贼人无瑕分神去抓几个女子。
回想今日种种,吟长嗅到了阴谋的气息,他乘王架出宫举动明目张胆,所带护卫寥寥数人,只要稍微了解从前的奉原君,都能猜出他的行程。
这么浅显的局也有人会中,她匪夷所思。
“可有对策?”她了解的轩昊初不会轻易置身险境,除非有更大的利益。
果然对面人向她安抚的笑了笑,动身而起一个健步冲出屋外,简直是不要命的行为,吟长能看到他被暗器划出的伤口就有十几道。
外面人没想到轩昊初会这般硬碰硬,发出的利器明显减少,吟长非常珍惜这条小命,可眼下如果不追随他的脚步,只怕会更难应付。
待她准备动身时袭击停了,屋外响起打斗,没多久轩昊初的话声传入耳。
“诸位好久不见。”他说得温文尔雅气定神闲。
究竟是什么人做了大逆不道之事,还能得轩昊初这么礼待,吟长正大光明的走了出去。
此刻屋里屋外的灯熄灭,一轮弯月当空,照亮眼前十几张年轻的面孔,他们刚与君王交过手,气息不稳。
“暴君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有人悲愤喊道,就像面对杀父仇人。
这个念头在吟长脑海里闪过,她立刻想通透了。
轩昊初血染王宫大殿那日,不知多少官员死在其中,他并非不懂斩草要除根,而是要留下有用之材,可手刃亲故之仇要如何化解。
“没错拿命来。”又一人出声吼。
闻声吟长扫视他们,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年人,血气方刚行事冲动,被仇恨蒙蔽连圈套都没能看明白。
她默默走到轩昊初身旁,不再担心今日会没命回返,只是看他血流不止的伤口有些刺眼。
“咻。”暗器出鞘的声音又起。
吟长如响斯应,手中红玉精准打落其物。
“暗箭伤人你们也不过宵小之徒。”她清灵的声音吐出骂语,激得不少人拔剑相向。
“他是暴主若不用非常手段怎么诛杀。”年岁稍大些的紫衣少年理所应当言。
仔细看他们一行人连伪装都没做,今夜是打定主意与轩辕王同归于尽,决心倒是值得高看几分,但莽撞不计后果。
吟长懒得应对这帮毛头小子,向身后的轩昊初说道。
“你招惹的麻烦自己解决吧。”她说得既嫌弃又鄙夷,让在场的不少人脸露难堪。
偏偏轩辕王还不顾伤势,认真的回到“好。”
“妖女少说妄言。”紫衣少年忍无可忍,拔剑相向。
自阿定斯归来后,城内确实有些妖魔化的言论针对她,虽被轩昊初压下,但有心之人难免会关注到。
想当年何豫便是被舆论逼向末路的,看来有人想故技重施。
此前被他们所伤依旧和气的君王,听到此语遽然冷了下来,周身所散发的戾气,是战场上尸山血海中汲取,这些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几个能承受得住。
对峙到现在,他们已经错失了最佳行刺机会,要说还是这群少年郎心思太单纯,自露面伊始便被牵制。
“莫家儿郎你可知父兄所犯何罪被斩?”轩昊初盯着为首的紫衣少年,口中之言威震四下。
“不过是反对你继位。”紫衣的莫家少年争论着。
其他人纷纷出声应和。
“莫大人所犯之罪有二,其一私吞赈灾款,其二枉顾法纪走私盐粮,哪一样不够处斩?”轩昊初发出的责问响彻房舍,里里外外的人听得清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家少年完全不相信他口中所言,摇着头说。
出事那日毫无预兆,父兄好端端的进宫务事,转眼就成了两具冰冷的尸首,正逢王权交替怕牵连族中,无一人敢追问缘由,但自己不能让至亲枉死。
他的反应在轩昊初意料中。
“你们若有疑虑皆可入宫查看卷宗,但凡能找到推翻罪名的证据,本王就下罪己诏替其翻案。”轩昊初的话落地有声,试问几个君王能纵容反叛者到这个地步,他的心胸纳百川。
不过以吟长的了解,只怕越是宽容越有阴谋。
果然此话对莫家少年起了作用,若有正途可走,谁也不愿冒死拼上身家性命,家中还有母亲姊妹,一时冲动行事,竟不顾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少废话。”见大家心有动摇另一人接着说,这回是个十三四岁的儿郎,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
“吴涧。”轩昊初直接唤出他姓名。
对方拨开人群走出来,虽与君王相比缺了些气魄,但骨子里倔强不屈。
原来他才是轩辕王今夜设局的目标,身上有股不达目的不屈不饶的韧性,在一众少年中尤为耀眼。
“那我吴家有何罪?”吴涧含恨质问。
这场腥风血雨的政治战争中,他失去的可谓所有,家中父辈已经无人,一夜之间所有依仗都没了,自己不信吴家被诛之人各个有罪。
“吴家这些年听命于拓格,建造莳花楼逼迫女子为娼,勾结朝中官员私通外族牟利,助力山圣族的消亡,他们中可有一人无辜。”轩昊初的声音不复温和,他早查到是拓格造成了山圣族的惨案,只是今日才知其中缘由。
他严厉抨击,是因为吴家所做之事触犯了底线,损害到雪域根基,没有牵累家族三代已是君主仁慈。
眼前轩昊初费力的点醒他,莫不是想要将人收入麾下,政治还真是永无绝对的敌人,所以她厌恶这些界线不明之事。
“胡言乱道。”吴涧显然不容易被说服。
“你们要找自家线索,相信比本王容易得多。”轩昊初再道。
他衣衫内的伤口还在渗血,模样看起来真是痛惜贤良那味道,这群少年郎本是义气而行。
若用君王的权利镇压,必定激起群情激奋不死不休,反而这种宁愿受伤,也想将事情道明的儒雅姿态,让他们放松警惕,不知不觉引导向他。
“休要信他,错过了今日就再无机会报仇。”
一语惊醒,少年们渐渐察觉方才差点被暴君说服,手中的利剑重新握得有力。
“今日你们怕也没机会。”寂静无声的夜色里,传来一道怒吼,几个定力差的少年露了怯色。
随后无数的火把点亮,吟长环视一圈,没察觉到四周竟然埋伏了这么多人。
刚刚那声是房勒发出,只见他骑在马上笑得邪肆,好像这些少年郎是群待宰的羔羊。
其他人见状死气沉沉,唯有吴涧眼中的执着没有消逝,轩昊初看上的真有些过人之处。
“为何戏耍我们。”吴涧仍握着利剑,此时他与轩辕王离得最近,但即便是这几步距离,自己也没有能力完成击杀。
“为了平等对话,本王也付出了代价。”轩昊初举起受伤的手臂。
此话让吴涧的眼里有了波动,轩辕王早有剿灭之能,仍冒着风险与他们周旋,难道家族之事真有其他定论。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心中执着动摇,不过为时已晚一心求死。
火光照射下,少年的面容比月光里更柔和,一张张尚带稚气的面孔虽有惧怕,却无一个软弱求饶,他们大多数与禹之一般大,激起了吟长的恻隐之心。
她知道轩昊初也在等着自己开口求情,反正吟长越是要撇清关系,他就处处给她设牵绊,以往尚能冷漠对待,可面前十几双清澈的眸子,实在让人难以视而不见。
轩辕王看重的是吴涧,其他人未必不舍得杀。
两方好像没有再沟通的意图,吟长叹息一声率先开口。
“既然其中有误会,是不是再商谈一下。”她的声音响起,不同于之前骂人的怒色,淡然自若随意话道。
“好。”出乎意料轩昊初一口应下。
众位少年惊讶,王城皆传渝妃独获王宠果真不假,刚刚狂妄无理,现在连刺杀君主都有可谈之机。
吟长问向被围的吴涧。
“你觉得呢?”
少年郎回视的双目无尽哀伤,深深的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进屋。”她走上前扶住轩昊初先入室内,手下衣料侵了血,摸起来冰凉黏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