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第九章

连着在雪中走了两遭,沈鸢回去后果真一病不起,病怏怏躺在炕上,连床也起不来。

窗外雪色连成天,院中白雪如细沙,连绵不绝。

沈鸢窝在炕上,半张脸几乎贴在窗上。

雪珠子摇曳在空中,洋洋洒洒。

沈鸢望不见院中光景,只依稀瞧见柴房猩红的一点火光。

应是谢清鹤在为自己煎药。

谢清鹤那样的人,也会煎药吗?

沈鸢心生疑虑,将信将疑。

唯恐谢清鹤烧了自己的柴房,沈鸢一手撑在炕上,穿衣趿鞋,磨磨蹭蹭挪到门边。

余光瞥见门上贴着的窗花,星点笑意凝在沈鸢眼底。

木门忽然被人推开,冷风灌入,惊得沈鸢忙忙拢紧肩上的袄子。

寒风呛入喉咙,犹如刀割。

沈鸢往后退开三四步,她一手抚着心口,连声咳嗽,眼中呛出眼珠。

谢清鹤手中端着汤药,反手关上门:“怎么站在这里?”

沈鸢扶着八仙桌坐下,实话实说:“我以为你不会煎药。”

她接过汤药,双手摩挲着碗壁,一双眼睛浸润在缥缈水汽中。

良药苦口,沈鸢却不敢不喝,她皱眉一口气灌下海口一样的一大碗,眼中苦出泪花。

“张大夫如今开的药怎的这般苦了,这是添了多少黄莲。”

乡下只有一个大夫,姓张。

先前谢清鹤重伤,沈鸢也是寻他为谢清鹤医治。

她理所当然以为这方子是张大夫开的。

谢清鹤接碗的手指一顿,不动声色望向沈鸢:“你喝得出来?”

沈鸢笑着摇摇头:“自然是喝不出来的,只是村里就他一个赤脚大夫,除了他还能有谁?”

良药的苦涩在唇角蔓延,沈鸢连着喝了半碗热茶,好容易才将那点苦涩压下。

她一手撑着脑袋,昏昏沉沉。

沈鸢双手托腮,惺忪着一双眼睛道:“灶上的砂锅沉得很,你倒药时当心些,莫烫着自己。你是用它煮药的罢?”

谢清鹤抬眸,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嗯。”

沈鸢见他手上无伤疤,一颗心缓缓松懈。

先前李妈妈缠绵病榻那会,沈鸢日夜守在灶台前,为李妈妈煮药,指尖烫出好几个水泡。

后来田婶拿了药膏过来,又教她提锅倒药的法子,才免去她受皮.肉之苦。

沈鸢轻声嘟囔:“是我先前病糊涂了,该早点同你说那砂锅难用,还好你不曾受伤。”

手伤事小,耽搁了春闱事大。

沈鸢嘀嘀咕咕,倏尔闻得门口两道声响,田婶提着一箩筐的肉菜,忧心忡忡上前。

手背贴在沈鸢额头上,见她身子不再发热,田婶长松口气。

她笑着将竹篮递给谢清鹤:“这些都是我做的,放灶台上热热就能吃了。还有一碗山药小米粥,我炖得狠烂,最适合病人。”

沈鸢叠声推拒。

田婶不管她,只让谢清鹤提着送去柴房,她挨着沈鸢坐下,怜爱拢紧她身前的衾被,口中喋喋不休。

“你急什么,不过是热两三个菜罢了,难不倒他。”

田婶环顾四周。

沈鸢病了两日,可屋中却不见一点脏乱,田婶心满意足点点头,咧嘴笑道。

“这屋子收拾得齐整,可见他也是个会干活的。我本来还担心你这一病,家里不知乱成什么样,如今瞧着倒和往日一样,我也就放心了。”

田婶拍拍沈鸢的手背,语重心长,“可见你从前没看错人。”

沈鸢眉眼弯弯:“他本就是好人。”

若不是那年少年舍身救自己,只怕她早就成了山匪刀下的一缕冤魂,哪还有命活到今日。

沈鸢倚着迎枕,转首望向窗外。

雪色堆积如山,柴房簇簇火光映在墙上。许是风大,柴房的木门半掩,沈鸢并未瞧见谢清鹤的身影。

她轻轻呢喃,似是陷入过去,陷在了那场长夜,“他一直、一直都是好人。”

田婶不知前因后果,李妈妈不在,如今沈鸢身边也有人照顾,她放下一半的心,握着沈鸢的手腕道。

“这些时日我都在家,你若有事,喊一声就好了。”

不光田婶,她的丈夫儿子也都在家。

沈鸢诧异:“出什么事了?”

往年到了年下,家家户户都会赶着去集市,宰猪宰牛,或是买些果子零嘴。

万人空巷。

田婶压低嗓音:“还不都是那逃犯闹的?听说官差还去隔壁村子搜查了,如今人心惶惶,哪有人敢出门赶集?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了那不要命的逃犯,一辈子都毁了。”

她细细叮嘱,“你这些日子也别出门了,有什么缺的,只管找我去。你才多大,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田婶循循道,“爹娘不在身边,你更得顾着自己。”

……

呼啸的寒风拂起地上的落雪。

沈府东院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廊庑下悬着雕花玻璃描金宫灯,光影流光溢彩,如在仙宫。

奴仆婆子似燕翅簇拥着妇人步入暖阁,迎面是紫檀木边座嵌珐琅五伦图屏风,屏风四面饰有金漆彩绘的浮云。

后设有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案上供着时鲜的花枝。

沈殊一身樱桃红缂丝团花纹妆花缎锦裙,满头珠翠。

闻得母亲的声音,她也不睁眼,只口齿含香,粲然一笑:“母亲来了。”

沈夫人无奈摇头,提裙上前,搂着沈殊香肩笑道:“你这孩子,母亲来了都不知道起身,若是让你父亲知道,又该说我教子无方了。”

沈殊眼都未抬,讥诮弯唇。

沈夫人抬袖,示意众人退下。

楹花木门轻掩,挡住了院中凛冽的风声。

沈夫人正色:“我听闻你前两日处置了一个丫鬟。”

沈殊睁开眼,潋滟杏眸中半点笑意也无:“谁说的?”

那日随她出门的奴仆不多,若有心追究,也不难。

沈夫人反手拍了拍沈殊的手背:“没人在我面前嚼舌根,只是你身边无故少了一个丫鬟,我总得问问。”

沈殊不以为然:“没什么,不过是瞧她不顺眼罢了。”

沈夫人膝下只有一女,除了十年前那事,她对沈殊向来是有求必应,自然不会对她说重话。

“都多大人了,还是小孩子心性。”

沈夫人温声,“这些时日你留在房里,别再出门了。”

沈殊难以置信睁大双眼:“为何?”

再过四五日就是除夕,正月家家摆酒设宴,沈殊又是爱热闹的性子。

她不悦抱着母亲的臂膀蹭了蹭,“好端端的为何禁我的足?母亲总该不会是为了那个丫鬟罚我罢?”

沈殊向来是骄纵的性子,沈夫人心生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她环紧手臂,下颌抵着沈殊的发顶。

“一个丫鬟罢了,死了也不足惜,母亲哪会为这个同你置气。”

她声音放缓,徐徐道来。

“苏尚书家里的幺子病了,这事你可听过?”

沈殊抬眸:“母亲说的是苏亦瑾?他向来体弱多病,病了有何稀奇。”

沈夫人:“这回与先前不同,太医都束手无策,你父亲这两日往苏家跑得勤,还从南边找了个郎中,听说医术极好。”

沈殊左耳进右耳出,她从洋漆攒盒中拣了块金丝糕,慢慢咬着。

沈父最会钻营,如今苏尚书家中有难,他上赶着讨巧也不足为奇。

沈殊摇头晃脑:“这与我又有何干系,母亲总不会是想我留在家中,日日为那苏公子祈福罢?”

沈夫人恨铁不成钢拍开沈殊的手:“你父亲不单从南边寻来郎中,还有一位道士,他近来神神叨叨的,还托人在京中寻找适婚的女子。”

沈殊口中的金丝糕忽然没了滋味,她皱眉,沉吟不语。

沈殊捧着茶杯慢慢喝着,“父亲这是想寻人冲喜?”

最后两字尚未出口,沈夫人先一步捂住沈殊双唇:“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话也该注意些,别什么话都往外说。”

沈夫人捏着帕子,慢条斯理擦去沈殊指尖的碎渣:“你父亲如何想我不管,可若是他将主意打在你头上,想拿你去讨苏家的好,那是万万不可的。”

帕子丢在一旁,沈夫人抚着沈殊的鬓发,“明日我会寻太医来家里,对外就说你前儿撞客了,如今一病不起,连话都说不清。”

沈殊性子虽娇蛮,可在要紧关头上,却还是以大局为重,不是莽撞的性子。

且母亲也不会害她。

沈殊笑笑:“我听母亲的。”

沈夫人颔首,为她端正玉簪:“你放心,有母亲在,定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沈殊眼睛弯弯,抱着母亲撒娇卖乖。

黄澄澄的烛光在沈殊的眉眼摇曳,她敛眸,终究还是不曾提起自己见到沈鸢一事。

……

在炕上又躺了半日,沈鸢身子终于不再发热,只是咳嗽还是不见好。

肩上拢着半旧的袄子,沈鸢单手握唇,扶墙缓步往柴房走去。

沈家这两年似乎忘了乡下还有她这号人,连薄米劣炭也不往她跟前送。

先前托田家劈的柴火如今用得七七八八,沈鸢踉跄推开柴房,倏然愣在原地。

角落堆着半丈多高的柴堆,竹篓中满满当当装着新鲜的瓜果肉菜。

沈鸢错愕往后退开半步,再三确认自己不曾走错屋。

她缓步迈入门槛,半蹲在柴堆边上,错愕震惊。

谢清鹤不过是一介书生,沈鸢还当他是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公子哥,不想地上的柴火竟劈得如此齐整。

木柴上还有些许毛刺,沈鸢不敢拿手碰,只拿眼珠子细细瞅着。

先前她想学劈柴,那斧子她拎不起不说,好容易拎起斧子,砍下的柴火不是稀巴烂,就是歪歪扭扭的。

田婶见过一回,差点惊呼出声,忙不迭从沈鸢手中夺下斧子,又赶着唤自己儿子上前。

千叮咛万嘱咐,日后沈鸢家中的柴火由她一手包圆。

不想今时今日,她竟也不必再劳烦田婶一家。

笑意凝聚在沈鸢一双浅色眸中,她扶墙缓缓起身,在柴房转了一周。

她这两日病得厉害,也不曾往柴房走,竟不知谢清鹤添了这些物什。

缺了口子的食具不在,灶上还有一口沈鸢不曾见过的土锅。

陶土烧制,边上是彩绘的并蒂莲。

俨然是谢清鹤新买的。

沈鸢唇角笑意渐淡,忽听门外叩叩两声响,竟是前来讨要草药的张大夫。

张大夫拄着拐,一瘸一拐站在沈鸢院前:“前些日子摔了脚,我也不敢再往山里采药,想着这两样草药都是常见的,若你这里有,我也不必舍近求远。”

沈鸢忙拿纸包裹紧草药送上,不肯收张大夫的银子:“这些时日若不是托你老人家照看,我如今还起不来身呢,哪能收你的钱。”

张大夫一怔:“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两日都在家,不曾见过你,何来照看一说。若不是今日见到你,我还不知你病了。你如今觉得怎样,若是还不舒服,我那还有伤寒药。”

朔风凛凛,寒意遍生。

沈鸢目送张大夫远去,她呆呆站在廊下,檐角灯笼依旧没有点灯,竹条缠绕而成的外壳在风中摇摇欲坠。

好似此刻沈鸢漂浮不定的一颗心。

风吹起沈鸢的裙角,她忽的提裙往屋里跑,翻箱倒柜。

沈鸢的梯己不多,先时为李妈妈办了后事,后来又为谢清鹤请医抓药。

二两银子的樱桃酥她都要东拼西凑,还当了自己的玉佩。

家徒四壁,屋里半点值钱的物件也没有,不过是一炕一床,还有一张八仙桌。

若说抵得上钱的,也不过是沈鸢往日做的香囊绢花。

敞开的木匣中,沈鸢做了一半的香囊还好端端落在匣底,就连上头的银针还在。

旁边还有一点碎银铜钱。

那是她所有的余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就连先时她留给谢清鹤请医的钱还在,谢清鹤并未用过她的钱。

那先前他雇的马,还有前日给她抓的药,柴房新添的锅具……又是从何而来?

她从山脚下救回谢清鹤时,除了满身的伤痕,谢清鹤什么也没有。

寒意油然而生,沈鸢抱着木匣,双目瞪直,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

沈鸢后知后觉,自己今日,还不曾见过谢清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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