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杨絮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密密麻麻地糊了赵苧一脸。他烦躁地挥开眼前的飞絮,捂着口鼻加快脚步。
“爸,加快脚步。”
赵爸却停在首饰店橱窗前,盯着钻戒出神:“苧苧,爸爸是不是该考虑求婚了?”
“早该考虑了。”
赵爸爸沉下眸子,怪不好意思的。
“……有点怂,果然是老了啊。”
赵苧望着自己老爹一筹莫展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拉着爹就闯进店铺。
“挑一个好看的!”
“我不知道她手多……”赵爸爸局促地搓着手指。
赵苧脱口而出:“总牵过吧,想象一下,基本不会出错。”
空气突然凝固。
赵爸爸眯起眼睛,似是警告地眼神盯着赵苧:“你怎么知道?你小子早恋?!”
“哪儿有!我为了考A大都快累死了,哪有心思想这些。”
要不是亲眼见证儿子这一年的拼命,赵爸真想给他屁股上来一脚。
“也是,中二病死宅,估计没女生喜欢你吧。”
“……您是我亲爹。”
五岁那年,赵苧看着妈妈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玻璃杯砸碎的声音。那是爸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失态。
离婚后,赵爸带着儿子回到老家,住进爷爷奶奶留下的二层小楼。随着长辈相继离世,偌大的房子里渐渐只剩下父子二人,和一只偶尔来串门的流浪猫。
爸爸是个温柔的人,不担心儿子长大和自己产生隔阂,面对十九岁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赵苧,依然一口一个苧苧的叫。
赵爸和周妈是在公司给市医院做便民系统时认识的。
赵爸作为科技公司的项目经理,周妈则是院方对接的负责人。在无数次的系统调试、需求确认的往来中,慢慢熟络产生感情。
“对了,跟你爹说说,怎么想着考A大的?”
赵苧理直气壮道:“为了一个人。”
赵爸抬起就是一脚。
“还说你没早恋!”
“真的没有!好朋友!特别好的朋友!”赵苧揉着屁股跳开两步。
“男生?”赵爸抱着怀疑的眼神瞪着赵苧。
“包男的!纯种男性!打人可疼了。”
赵爸突然笑出声:“肯定是你这张嘴巴惹人家不开心了才被揍的吧。”
“我哪儿有。”赵苧抓了抓后脑勺,“还不是他生气的表情……可爱嘛。”
赵爸顿时僵住。
“哐当,震惊!我儿子竟然是个变态……”
“喂!哪儿有亲爹这么说自己儿子的!”赵苧别开视线,“等爸爸以后见到他就知道了。”
赵爸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挑眉点了点头。
“哦?先给你爹形容形容?”
“很认真,一旦认定目标就是一直努力下去。很温柔,对所有人都恰到好处的温柔。很聪明,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很完美。”
赵爸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沉思。
“这么完美的人……怎么会跟你交朋友?”
“估计是发现了我不为人知的魅力吧。”赵苧得意地扬起下巴,学他爹抵着。
赵爸爸无奈摇头:“你看,又自恋,头脑简单,爱说些惹人生气的话,你可得谢谢人家跟你交朋友。”
“我对他可好了!随叫随到!而且,这不为了跟他继续在一起,学到废吗。”
“是啊。”赵爸揉了揉儿子的头,“可要好好对人家啊。”
“放心,他讨厌我我都不离开他。”
“……讨厌的话还是放过别人吧。”
“他就是口是心非,我那么优秀——嗷!好痛!”
屁股上又是一脚。
倏地,一道柠色的光线出现在空中。
杨絮如雪,春夏的飞鸟掠过,划过另一个人的上空。
“儿子。马上毕业了,没给自己定个什么目标?”
“A大?”
“我说你的青春。没想过成年之际,表白什么的?”
“表白?!”
周珖珉脸不自觉染上红晕。
周妈妈看破不说破,假装什么也没发现继续往前走。
留在十字路的红绿灯时,周珖珉已经整理好情绪恢复正常。
“为什么要表白?没人规定过必须表白吧?”
周妈纳闷,轻笑出声。
“问的什么问题?不表白别人怎么知道你喜欢她?”
“可有些喜欢……是不能说的。”
周妈妈歪了歪头,尝试理解儿子的意思。
“是怕从前的关系因为表白毁掉吗?”
“嗯。”
飞机路过头顶,留下一道白色的轨迹。
片刻后,周妈妈望着天边问周珖珉。
“那妈妈问你,做一辈子普通朋友和赌一把拥有她,你选哪一个?”
“我……”
不知道。
思绪恍惚,夕阳刺眼的光线突然照进视野,周珖珉抬头的瞬间,一下捕捉了对岸的人。
十字路口的杨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纷飞的杨絮中,朦胧得像一场梦境。
周珖珉攥紧拳头,将呼唤咽了回去。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该如何让自己的青春不留遗憾。
对啊,十八岁……我可以告诉他了。
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母亲,周珖珉鼓起勇气问道:“妈妈以前怎么告白的?”
“我?嗯——直接说啊。把他拉到操场的角落,直接告诉他我喜欢他。”
“那么直接?”
“不然呢?写篇论文照着念?”
“那倒不是。至少做点什么铺垫吧?万一对方……不喜欢自己呢?”
“管他那么多干嘛。我喜欢他,跟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吗?没有吧。我不过是不想让十年后的自己后悔,必须告诉他罢了。”
“十年后的自己?”
二十八岁的周珖珉,会因为十八岁的周珖珉没敢向赵苧表白而后悔吗?
大概……也许……吧。
“后来呢?”周珖珉又问,“妈妈告白以后呢?”
“我们就在一起啦。上了同一个城市的大学,毕业之后顺理成章结婚生子。再后来,我有了全世界最可爱的儿子,老公呢也光荣地远赴海外和别人结婚生子组建家庭去啦。”
“……别说得那么淡定啊。”
“这有啥,反正都过去了。”周妈脚步轻快,“我一点都不怪他。现实本来就喜欢折磨人,分开,他自在我也自在。”
周珖珉父母的分离无关背叛,也并非爱情消逝,而是被现实压垮的必然。
当周爸以入赘的身份“嫁进”周家起,这一天似乎早有预料。周爸是个要强的人,尽管当初能为了爱人放下身份和面子入赘,多年过去同样会因为受不了外界的话语选择退出。
周爸离开后加入国际医疗队,与同属医疗队的另一名女医生结为伴侣,定居海外。
妈妈听到消息那天如释重负,仿佛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她也终于迈出新的一步,开启了新的人生。
周妈是市医院的医生,在和科技公司合作时认识了赵苧的爸爸。两个被生活打磨过的灵魂,在理解中逐渐靠近。
“你爸爸后来回国办手续,说想和我见一面吃个饭,我拒绝了。”
“为什么?”
周母将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既然都各自开启了人生,何必再见?见了又能怎么样?只会产生不必要的顾虑。”
她转头看向儿子,“所以啊,喜欢就大胆说,分开就痛快走。这世上大多数人,说了再见就真的不会再见了。也没必要缠着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谁离了谁难道还活不下去了吗?”
“嗯……”
周珖珉不自觉回头望向远处的十字路口。
杨絮纷飞,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春雪,模糊了视线。
脑海中幻想了那个没有赵苧的未来……
他突然捂住胸口蹲了下来。
“也许……”
真的活不下去。
周妈妈蹲下身,也不多问,抚摸着儿子的头。
“珖珉啊,千万不要为了谁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这样,会变得不幸的。”
周珖珉缓缓抬起头,看着妈妈的笑眼。
“在考虑别人的幸福之前,自己的幸福最重要,记住了吗?”
“可如果那个人是妈妈,我觉得,不幸也会变成幸福。”
周妈妈轻笑,“因为妈妈牺牲的幸福吗?不,不会的。从你决定为了妈妈放弃那个人起,所有的一切都会变的。往好了说,你能看开一点,找到更好的。往坏了说……你会一蹶不振,折磨自己,折磨彼此,直到遍体鳞伤,连伤害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周珖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会吧,人怎么可能自虐到这种地步。”
周妈妈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就像他小时候撒娇时那样。
“你不就是吗?连吃不下饭都要勉强自己怕把妈妈撑着的孩子。”
那是一双看透了自己的眼睛。
周珖珉垂下眸子,不敢再透过妈妈的眼睛看到那个狼狈的自己。
“可比起自己的幸福,我更希望妈妈幸福。我现在已经足够幸福了,有要好的朋友,有妈妈,还有……他。所以,我也想妈妈体会到这种完整版的幸福。”
周妈妈沉默了片刻。
“嗯——那妈妈再问你。如果这份‘不幸’的代价,是和他分开,你会如何抉择?”
周珖珉忽然缄默。
穿过斑马线,赵苧忽然叹了口气。
“他就是太自卑了,徒增烦恼,明明可以自信点的。”
赵爸爸闻言,原地摆出超人变身的姿势。
“那这就是你任务了。自恋的赵苧同志,注入自信!”
“我给他灌满!”赵苧在马路中央突然振臂高呼,吓得骑自行车的大叔差点拐进绿化带,“他拒绝都不行,我追着撵着给他灌满!”
“……”
赵爸有时候是真的担心这孩子有一天会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你啊。”
赵爸侧过身看着马路尽头,大楼与大楼之间的景象,火红的落日,无与伦比的美丽。
夕阳西下前的最后一缕余晖映在周珖珉眼中,风突然停了,周围的杨絮缓缓落下,仿佛时间在此刻静止。
他抬起头,阳光在他湿润的瞳孔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沉思依旧的答案,以近乎笃定的声音出口:
“到时候,我会选择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