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鸦雀无声,梁安躺在床上睡觉。仪器在正常运作,林夏的目光紧紧地落在梁安的胸口,一上一下的起伏很微弱。
冷静片刻,林夏呼吸不再急促,她缓缓松开搭在门把上的手,慢慢走近病床,脚步声很轻很轻,好似害怕惊扰了睡觉的人。
坐下来,她终于有时间来梳理一切。
从接到梁明晖的电话,得知梁安心脏病复发的那一刻起,林夏的精神就处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云里雾里地听完二哥的话,马不停蹄地订好管城机票,不敢喘息片刻,一落地就来到这家医院。
这当中的过程,脑子里都是空白的。
哪怕此刻坐在这里,亲眼看见面色惨白的梁安,她都不愿意去相信这一切。
林夏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安,眼圈逐渐泛红,然后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仰头看向天花板,将眼泪逼回去,喉咙滚动,像是在努力吞下痛苦。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几下,林夏把椅子往前拉近,看见梁安缓缓睁开眼,笑了下。
“你来啦。”梁安沙哑道。
林夏重重地点头,没有发出声音。
“累吗?”梁安扯出笑容,“亲爱的,帮我把矮几上的红色包装盒拿过来吧!”
林夏腿发软,撑着病床站起来,佯装若无其事,走过去拿起梁安要想的红色纸盒。
“这些都是快递,我二哥拆完消过毒才给我,连拆都要帮我,真是夺我乐趣。”
林夏没有搭腔,缓缓抬起头看着强颜欢笑的梁安,那双浅褐色的眼眸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目光中只有梁安一人,声音低哑:“为什么……瞒着我?”
“咔嚓”一声,门被打开一条大缝。
梁母看见林夏的背影,垂下眼眸。
“砰”一声,门被关上。
片刻后,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之中,梁安扯开红色包装盒,拿出里面的粉钻项链。她的脸色苍白,目光眷恋地看着挂在手指间的项链,平静道:“对不起啊,我有点自私。”
“是因为陈思?自责愧疚?”
“当然不是啊!”梁安笑了下,“你看看这条项链怎么样?张宇博去香港出差,看见就买给我的,他还是很懂我的品味啦,送的礼物都是我喜欢的。”
林夏看了眼粉钻项链,“他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说。”梁安摇头,故作的轻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我不想你们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可我又实在很想见你最后一面。”
“林夏,我很自私。我享受和张宇博在一起的感觉,明知他是独生子,我生不了孩子,不体谅他父母,执意去见他们。”
“所以才会被惩罚,查出心衰。张宇博直到现在还在自责,与他父母周旋谈判,找我求和……我不想分手,我只是活不了多久了,被迫松的手。”
林夏在梁安伴随着哽咽的话中捕获出有效信息,苦笑道:“是五月检查出来的?”
“嗯,刚分完手就去找你疗伤止痛。”
“我早该发现的,明明已经看出来你的不对劲,总想找你问清楚,可一拖再拖,我早该发现的……”
梁安使劲摇头,伸手去握林夏的手,提高声音:“不是的,是我故意躲你。你太聪明太敏锐,我害怕你们发现,连累你们。”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想?”
“我是累赘,我害怕啊。”梁安低头咬着牙,压下啜泣,“陈思那么想约我们去西藏,看日照金山。可因为我,她不敢去。”
“林夏,你喜欢茉莉,我喜欢菊花,陈思喜欢玫瑰。你知道为什么最后陈思却选择绣球花当做寝室之花吗?”
林夏不解其意,摇了摇头。
“绣球花有圆满之意,陈思跟我说看到它的花语时,就希望我们都能圆满。”
“我好想陈思,如果不是我自私想见你们,邀请你们来管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陈思不会出事,叔叔阿姨不会失去女儿,我会多活一段时间,看着你们越来越好……”
林夏听着梁安呼吸急促起来,拔高音量:“梁安,不要乱想了,我去叫医生。”
说着,林夏迅速起身,按下呼叫器,把梁安放躺平后,就发现她已经昏了,看了眼心脏监测器,撑开她的眼皮检查瞳孔,努力保持镇定,大步冲到门外,“阿姨,我去叫医生,不要乱动她,意识还在……”
梁母怔愣地看了眼林夏的背影,回过神惊恐地冲进病房里,想碰女儿,却记着林夏的嘱咐,只是看着心脏监测器的那些起伏的折线,手中加快盘着佛珠。
很快,医生们和林夏赶回病房。
开始抢救。
林夏不专攻心脏疾病,她被挡在旁边,站着看,任由那些医生摆布梁安。
心脏病突发,逐渐衰竭。
身体极度虚弱,呼吸几度停止。
痛苦,只有痛苦。
意识还在。
清醒的痛苦。
靠在墙边,林夏看着干瘦的梁安,她穿着蓝白病号服,此刻就像脆弱易碎的娃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医生松了口气,说了梁安的情况。梁家其余人恰好赶到,再次听到死亡审判。
又过了一晚,梁安睁开眼,笑着跟所有人说,自己又撑过来了,看见了第二天升起的太阳。
她在安慰他们,可明明需要安慰的是她。
中午,梁安打视频给保姆,朝那端摇头晃尾的小七打招呼,笑着看小七在专门为他打造的玩具屋里自娱自乐,直到休息时间。
平躺下来,梁安捏了捏林夏的手,脸上挂着笑容,“林夏,我昨晚梦见陈思了。”
话音一落,她眼珠转了转,不等林夏搭腔,就合上了眼。
林夏握着梁安的手,心口一震,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很强烈的感觉。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梁安拒绝检查。
即便梁母抓着她的手,苦苦哀求,也不为所动,只是笑着看他们。
其实早在检查出心脏衰竭的时候,梁安就已经知道结局。她不想最后在医院度过,陷入无休止的救治中,所以选择不说。
梁安很怕死,在不太记事的年龄,曾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体验过濒死的感觉。
可是,如今的她靠坐在病床上,风轻云淡地陪着林夏聊天,似乎已经看淡生死,准备坦然地走向死亡。
不是不怕死,是想见陈思了。
既然爱她的人没有勇气选择放弃,那她勇敢地选择死亡,结束这场痛苦和折磨。
又熬过两天,梁安撑不住了。
晚上七点,众人聚在病房里,站在病床边围成一圈,看着憔悴的梁安,满脸疼惜。
梁安和所有人聊了一两句,最后轮到林夏。
“林夏,我可没陈思那家伙坏,都不告别,你有什么想说给我听就快说吧,或者有什么话想跟陈思说的,我给你捎过去。她坏极了,不留一句话。”
“没有。”林夏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安。
“也是,你惜字如金。嗯,很幸运遇到你,陪你经历这段旅程。你说下辈子我们能不能相遇……你就像海上的灯塔指引方向,不,比灯塔厉害,其他灯塔只有一点光,你这座能扩大范围,把我们罩进去……”
梁安说着,眼角的泪水滑落下来,慢慢流进头发里。她强撑着眼皮,费力地勾起唇角,嗓音虚弱乏力,像是在压榨声带最后的价值,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般艰难地说着话。
“真的没想说的话吗?”
“下辈子见。”
“那我祝你这辈子圆满吧。”梁安努了努嘴,“不要嫌弃我累赘,我也不想的。”
“宝贝,妈妈求求你……”
梁母泣不成声。
梁安侧头费劲地凑到梁母脸边,亲了一口,突然觉得在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她最后一次动了动那不算聪明的脑子,说出离世前的最后愿望:“林夏,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就唱我喜欢的那首不要忘记我爱你,我好久没有听了。”
林夏重重地点头,酝酿了几分钟,企图压下心脏撕扯的疼痛,却发现做不到。就这样,她放弃了抵抗,回想着歌词。
悲切又哽咽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都会永远信赖你/无论你将我放在任何空间里/你对我的赞许/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是你要我怎样忘记你/留给我的回忆/不要忘记我爱你/不要忘记我想你/只要永远在你身边/无论生命多么短暂/不要忘记我爱……”
梁安细长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她用最后的力气紧握着林夏的手,朝着围在病床一圈的人笑了笑,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眼。
心脏监护器滴滴作响。
呈现出一条条直线。
唱着唱着,林夏已经找不到调,重复着:“不要忘记我爱你,不要忘记我想你……”
声音戛然而止,林夏感受到握着她的那只手一点点失去力度,试探地紧握了下,没有回应,哪怕是一点点都没有。
不敢抬头去看,在短短几秒里,林夏内心深处挣扎拉扯了无数次。
最后投去了小心翼翼的一眼,她看见了最不想看见但又无法改变的一幕。
梁安闭着眼,静静地躺在那张素白的病床上,不是睡着,而是彻彻底底地离去了。
林夏不想用死形容梁安此刻的状态,可她无法用贫瘠的语言来代替“死”这个字。
医生从门口挤进来,在一番操作后,宣布:梁安呼吸心跳停止,意识完全丧失。
农历腊月二十,晚上八点二十六分十七秒。
梁安离开人世。
整个病房顿时响起哭声。
梁母挣开丈夫的手,扑在梁安身上,哭喊:“宝贝,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
几声过后,她喘了几口气,当场晕厥。
场面更加混乱。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夏始终坐在那里,目光落在她们握在一起,不曾分开的手上。
然后她缓缓低下头,额头抵着胳膊,趴在病床上,掩面抽噎,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不过几秒,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放肆的哭声充斥在整个病房里。
梁明晖任由眼泪布满整张脸,他站在林夏身后,看着那颤抖不止的肩膀,伸出的手悬在空中,缓缓落下,轻轻拍了两下。
林夏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对待一切都是那般淡定,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仿佛所有事情都不能左右她的情绪。
可现在她失控了,号啕大哭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林夏身上呢?
是可能的。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会疼会痛。
林夏很强大,即使从出生起就不被喜欢,可她努力地活了下来,后来哥哥离世,她沉浸在痛苦中,变得麻木,那时她就病了,可她熬过去了……
陈思去世,林夏很痛苦,但她可以忍,只是想到陈思死在车祸时,身体会有感觉,心口像被撕裂成碎片,疼得发慌。
但为了梁安,她不敢彻底发泄。
可林夏还没有那么强大,强大到在一个冬天里接受两位挚友的逝去。
她承受不了同时失去陈思和梁安,锥心刺骨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让她控制不了自己,只想痛哭来发泄。
今年冬日,她失去了此生的挚友。
一个在初冬,一个在冬末。
葬礼结束,陈思和梁安一前一后住进小房子里,也会在下辈子先一步认识。
最后,苏小姨赶来管城接走林夏。
那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好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