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六月初一,天色微亮,冷家就开始升起袅袅炊烟。原来是冷夫人起了个早,在厨房里忙碌着。她时而揉揉面团,时而去搅拌搅拌锅里的桂花蜜糖,虽然忙得不亦乐乎,可脸上却挂着笑容。

“阿娘,真香!”

冷舒意嗅着香味走进了厨房。

“快来帮忙,不然等下恒儿就没法上私塾前吃上这口蜜糖桂花糕了。”

冷夫人揭开蒸笼,用毛刷往一块快方方正正、软软糯糯的桂花糕上涂抹着桂花蜜糖浆,冷舒意也赶紧过来帮忙。

“阿娘可真偏心,我生辰的时候你怎么没给做桂花糕呀?”

冷舒意其实只是嘴上这么说,心底从来不介意此事,毕竟她与阿娘心思一致:都希望给这个弟弟更多的爱。

“你呀,就别跟你弟争风吃醋了。他自幼受了太多苦,阿娘也只能做些他爱吃的让他高兴高兴了。”

冷夫人忽而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叹了口气,每次说起冷彧恒的身世,冷夫人都心疼难耐。

那一年,冷彧恒刚到冷家时,又瘦又黄,脚底全是脓疱,一看便知是走了很远的路。寒冬腊月的,他身上仅穿了件单薄的衣裳,上面还刻了个“流”字。

冷父问他姓何名甚,他用饿得颤抖的声音轻轻道了句:彧恒。

从此,他便是冷彧恒。

初见时,这个八岁的孩子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还毕恭毕敬地给冷家人行了个礼。而他的娘亲已经病得站不起来了,虽蓬头垢面,却依然难掩绝色容颜。那时冷家便猜测这对母子一定是大户人家的亲眷。

为避人耳目,冷易初连夜去了邻县请大夫给这对母子治病。大夫说,孩子无大碍,不过是些皮外伤加风寒,吃了药便能好,只是这妇人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一般孩童听闻自己的至亲将不久于人世,都会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可冷彧恒却没哭没闹,只安安静静地在娘亲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她咽下最后一气。

冷夫人当时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们是流放犯人,收留流放犯人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

一时间,冷家人都没了主意,两日后,是冷夫人先开的口。她抱着熟睡的冷彧恒,抹了一把眼泪:

“这孩子是上苍垂怜赐予我的,不管他是什么来历,我都愿把他当作我的亲生儿子。”

冷夫人自生下冷舒意后,身体受损,大夫说已无法再孕。冷夫人为此哭了好几宿,把眼睛都哭坏了。

如今家中来了个如此俊俏懂事的孩子,冷夫人始终觉着是老天开了眼。

“是的,爹爹,我们接回他们时已天黑,街上也没有多少人,想必不会有人看见的。”

十二岁的冷舒意声音稚嫩,可语气坚定。

“成!”

冷易初一拍大腿,目光炯炯:

“我冷易初也并非怕事之人,我们冷家也非绝情之人。这个孩子,往后就是我们冷家的儿子了!”

刚到时,冷彧恒处处谨慎,事事小心,总抢着帮冷夫人做这儿做那儿,懂事得冷夫人心肝儿都疼了。

“那年冬天,恒儿手都长满冻疮了,还起早帮我打水洗衣……”

说到这儿,冷夫人又泪眼盈盈了。

“阿娘,现在恒儿不是过得挺好的嘛?您别哭了,恒儿马上就起身了。”

冷舒意也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加快给桂花糕涂抹糖浆。

不一会儿功夫,一笼热气腾腾、香甜绵软的桂花糕就被端上桌了。

冷彧恒来到堂屋,看见阿爹阿娘姐姐都整整齐齐地站在桌边笑着看他,他的心如那笼桂花糕似的,暖烘烘,热腾腾的。

“恒儿,生辰快乐。爹爹祝你学业有成,万事顺遂。”

冷易初递出礼物,是一顶内嵌琥珀的束发冠。

“我的好恒儿,阿娘祝你身体健康,永远开心快乐。”

冷夫人也递出礼物,是一双新鞋子。

“恒儿,那姐姐祝你心想事成。不过我的礼物嘛,还差几脚针线,晚上就给你。”

冷舒意露出神秘的笑。

冷彧恒听着这些祝福,看着这些生辰礼物,顿时酸了鼻头。都没来得及道谢,他便抓起一块桂花糕,大口地吃着,把眼泪一并咽了下去。

冷夫人见状,又开始泛起了泪光。

每年生辰,家里都会记得;每年生辰,阿娘总会早早起床给他做工艺复杂的桂花糕;每年生辰,都有家人的祝福与相伴。冷彧恒觉得,这一切都是老天给他的补偿。他很满意,也很感恩。

“好啦,恒儿该去私塾了。今夜就先不去画像馆了,早点回来,阿娘晚上可又要给你做一大桌子的菜呢!”

冷舒意打断了这份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忙推着冷彧恒往家门口走,可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走到门口时,冷彧恒伸出手为冷舒意擦去了眼角的泪痕。但他没说话,只与冷舒意相视一笑,便往私塾方向去了。

冷舒意站在原地呆呆望了很久,直到冷彧恒的背影在街尽头拐了个弯消失不见。她多么希望所有的生辰祝福都能成真,她多么希望弟弟能一生平安顺遂,一家人能一辈子在一起。

弟弟吃了太多苦,作为姐姐的冷舒意,恨不得把所有的温柔和爱都给他。

今日是冷彧恒生辰,这在冷家可是头等大事。冷易初在脂粉店门上挂出“今日歇息”的小木牌,便去市集买各种糕点果子了。冷夫人则与冷舒意一同出门买了条鱼、杀了只鸡、提了块肥肉,还抱了几大捆新鲜蔬菜,为晚上的生辰宴做准备。

一家人忙进忙出,直至桌子上摆上糖醋鲤鱼、山参炖鸡、香芋扣肉,冷夫人才略微在椅子上坐了坐。可板凳还未捂热,她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又钻进厨房了。

“爹爹阿娘,我去私塾接恒儿回来,回来我们就开席。”

冷舒意刚刚把香囊最后几针收了线,对镜理了理头发,便出门了。

私塾在朱雀北街那头一处挨着梁溪河的僻静之地,去到那儿得先经过相国寺主街。那条主街是唯一可以有夜市的地方,因而天一黑,便热闹非凡,各式茶馆酒楼灯火通明,小二们在门口卖力地招揽生意。

冷舒意经过梁溪城最好的酒楼沁园时,被门口一辆雍容华贵的轿子吸引住了目光。那轿子是用上好的红杉木做成的,车身上的雕刻栩栩如生,坠在车窗上的帘子竟是用浮光锦制成的,在这夜里如水波般漂亮夺目。这种浮光锦,冷易初只舍得给店里最贵的胭脂盒上镶嵌上那么一点点以作装饰,毕竟真的是寸布寸金。

冷舒意觉得纳闷儿,这梁溪城竟有如此阔绰的人家?到底是谁家呢?

不过是谁家也与她冷舒意无关,赶紧去接恒儿下学才是最要紧的。

她正要离开时,却见一堆小厮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从沁园出来了。那妇人一袭暗紫浮光锦长袍,腰间系了条镶了金丝线的腰带,显出纤细的腰身;头发乌黑浓密,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间插满了玲琅发饰;虽已上了些岁数,可皮肤依旧白皙,眉眼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质。

她身边的一众小厮也与别人家只会点头哈腰的小厮不同,他们背脊笔挺,有序地跟在妇人身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离这个贵妇人最近的一个小厮笑着说:

“不知夫人可吃好了?这小城小镇的酒楼怕是不合夫人胃口。”

那笑容既没有普通下人的阿谀奉承,也不似商人信手拈来的讨好。总之,很到位,不多也不少。

“吃过就行,得抓紧时间了。”

妇人的声音也带着一种威严,让人不由得竖耳倾听。

丫鬟们拥着妇人上了那辆马车,朝着冷舒意来时的方向远去了。留下路人们在议论纷纷。

看来确实不是梁溪城的本地人,不然大家不会这样议论的。

可冷舒意也没想细听大家议论的是什么,只加快了脚步去私塾接人。

冷彧恒刚从私塾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堆小礼盒,看见姐姐等在门口,他神情有些尴尬:

“姐姐,我,这……”

冷舒意一眼就看出来是那些仰慕他的姑娘送的生辰礼物,便打趣道:

“哎呦喂,又收了这么多礼物呢,恒儿怕是要看不上姐姐送的了。”

“怎会呢?姐姐送的是最好的。”

冷彧恒语气有些急,生怕冷舒意是认真的,语罢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礼物轻叹了一口气,委屈巴巴嘀咕道:

“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她们哪里知道今日是我生辰,一早到书院便摆在我案几上了。姐姐别误会,我对她们本就无意。要不,我都扔了?”

“傻弟弟,有人喜欢你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别丢了,里头肯定附着信件儿呢。好啦,别说了,赶紧回家,阿娘可是准备了一桌子菜呢,我都饿了。”

冷舒意帮忙接过一些礼盒,便往家走。冷彧恒也将怀里剩余的礼盒理了理,单手拿着,另一只手则又牵住了冷舒意的手。

一路上姐弟俩相互说着话,冷彧恒说着今日教书先生都讲了什么,冷舒意则说着刚才在沁园门口看见了一辆华贵马车。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边说边走,走过了朱雀北街,走过了相国寺,走过了那一街的灯火通明,终于拐弯进入了冷宅所在的青柳巷。

远远地,冷舒意便看见了那辆马车:

“恒儿你看!我说的就是这辆马车,可它怎么停我们家门口了?”

冷彧恒望见那马车顶端的金龙图案,猛地停住了脚步,怀里的礼盒尽数抖落在地。他向来稳重,如今这样失仪还是头一次。

敏锐的冷舒意便知大事不妙,她没顾得上捡洒落在地的礼盒,只紧紧握住了冷彧恒的手。

冷彧恒低头看了一眼冷舒意,用力挤出一个笑容,示意她别担心,可他自己的担心却**裸地写在了脸上。

冷舒意第一次感到害怕,但是怕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着,身体也紧紧地靠着,他们放慢了脚步往家走,好似永远都不想走完这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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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香坊春秋
连载中孤城落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