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裴瑜漫步于湖边的蜿蜒小道之上,那平静无波的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整个深邃的夜空拥入怀中,点点星光在水中跳动摇曳,似是星辰不甘寂寞,落入了凡间。
裴瑜仰望着天上那一弯高悬的娥眉月,似云似雾般的静谧朦胧,让人心生向往。
无论世间如何的改变,每当抬头望起皎洁明月的时候,它似乎总是那样清辉无声。
清冷的月光依然平等的倾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只不过,他早已不是“呼作白玉盘”的年岁了。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他低声浅吟了一句,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被夜色吞噬,只在空气中留下了淡淡的余韵。裴瑜伫足在原地,静静欣赏了片刻月色之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折风提着一盏古朴的长灯,默默的跟在裴瑜身旁,昏黄的烛光跟随着主人的手轻轻摇晃,也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走出绵延曲折的长廊,两人路过一座精致的八角亭。只见亭外有宫女提灯而立,看来,应是有人在此休憩。
裴瑜一眼便瞧见了亭中的人,他却选择了视而不见,准备带着折风绕道离去。可就在此时,一道清越的少年声从他背后传来:
“王叔。”
“朕已经在此等你许久了。”
裴瑜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台阶上对他浅笑的皇帝,觉得自己今天进宫当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走进亭子,坐在了裴子成的对面。身前的桌子上已经摆放了好几盏东倒西歪的玉觥,甚至有少量酒水顺着桌沿缓缓流下。
裴瑜微微挑眉,月下独酌,小皇帝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裴子成让裴瑜留步,却又没有立即开口的意思,反而自顾自地继续拿起酒壶,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斟酒,而后仰头一饮而尽。旁边的太监看着是心急如焚,几次想要开口劝阻,却又怕惹的皇帝龙颜不悦。
而裴瑜更是没有上前阻拦的打算。
眼看着桌上的酒几乎全部被裴子成喝的一干二净,裴瑜也懒得再继续停留于此:“陛下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裴子成抬头望着他,眼神仍然很是清明:“王叔陪朕喝几杯吧。”
说罢,也不管裴瑜是何反应,对他着身边的太监挥了挥手,吩咐道:“再去取些好酒来。”
那太监哪敢再去拿酒,小皇帝尚未弱冠,身子骨都没长全,若真喝出个好歹,他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砍的。
“皇上,您不能再喝了,等会太后娘娘知道了,非得…”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裴子成踹翻在地。裴子成现在最讨厌别人拿太后来压他,他冷漠的睨了太监一眼:“朕的话如今你都听不得了,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太监被吓得脸色苍白如纸,一个劲地磕头认错,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息怒,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这场闹剧看的裴瑜是索然无味,他望着额头开始不停渗血的太监:“去拿吧,若问起,就说是本王要的。”
太监如蒙大赦,连忙应了声“是”,而后踉跄着站起身来跑去拿酒了。
裴子成见此冷哼了一声:“还是王叔的话好使。”
裴瑜不以为意:“不过是担忧陛下身子罢了,何必与之动气。”
不料裴子成听后更是嗤笑出声:“担忧?依朕看,怕被太后责骂才是真。”
他看着对面神情冷淡,不为所动的裴瑜,又开口问道:“王叔,可是还在生朕的气?”
“臣不敢。”裴瑜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
但事实上,自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后,叔侄俩几乎就没有再心平气和的交流过,私下更是没有碰面。
“今日端午家宴,王叔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裴子成转移了话题。
裴瑜反问:“此话,不应该是臣问陛下吗?”
裴子成轻笑了一声,语气促狭:“这可是皇祖母提早了半个月就安排的相亲宴,朕可不想掺和进去。话说,王叔,你打算什么时候娶个王妃?”
“怎的?”裴瑜抬眸,“陛下也想成家了?”
裴子成侧趴在桌子上,手中还在不停摆弄着青玉杯:“朕是想看王叔早点成家立业,绵延后代。若能生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朕就封她作郡主,连封号我都想好了。”
裴瑜不理解小皇帝脑瓜子里的想法,也不想理解:“这和陛下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裴子成坐直了身子,“这样我就可以做哥哥了。”
裴瑜站起身来,不欲再聊下去:“陛下若无事便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朝中还有诸多事务繁忙。另外,俞将军回京述职,臣已请他留京十日,负责教您骑射和剑术。”
“不是已经有习武先生了吗?”裴子成眉头皱起。
裴瑜拂了拂一尘不染的袖摆:“臣见陛下武之一道一直未有精进,之前的习武先生已经让他回乡了。”
“王叔。”裴子成盯着裴瑜,一字一句道:“您是不是,应该提前和朕商量一下?”
裴瑜看得出来裴子成情绪不佳,但他还是火上浇油般淡淡说了一句:“现在告诉陛下也不晚。”
“不晚?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不晚。”
裴子成怒视着对面神色平静的裴瑜:“怎么一天天的,所有人都想管着朕,啊?凡事都要干涉,朕难道一点自由都没有了吗?”
或许是夜色正暗,或许是酒意正浓,此时,裴子成已经完全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已经忘记了“朕”的自称,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宣泄,宣泄一直以来深藏于心的压抑和愤懑。
“我不是你们的提线木偶,我是人,我有自己的想法。不要总是想安排什么就安排什么,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选择!”
裴瑜一直注视着裴子成,片刻后,待他情绪稍显缓和,裴瑜问他:“那么,陛下想选择什么?”
裴子成自嘲地笑了笑:“选择什么?我有的选择吗?路不都是你们铺好的吗?”
“陛下已是九五至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裴瑜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您能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自然也需肩负旁人没有的责任。”
“可是,王叔,可曾有人问过我,想不想肩负这样的责任?”
裴子成彷佛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童:“如果真是如此,为何你不当皇帝?当年父皇明明有意传位于你,难道你不也是觉得当个王爷更自由随性吗?”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你裴怀瑾最不愿受拘束!”
如若不是他的亲侄子,裴瑜真的想让折风把裴子成的嘴堵上。他捏了捏眉心,只觉头痛不已:“你想如何?”
裴子成的理智也逐渐回归,他平视着裴瑜:“朕,想有做选择的权力。”
“今天时间太晚了,等郴州事了,我们再回来谈。”裴瑜到底没有一口回绝。
“那朕,就在宫里等王叔平安回来。”
裴瑜点点头,临走的时候看了裴子成一眼,浅笑道:“子成,虽说兑水的酒不容易醉,但酒,还是原本的味道最好。”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是今晚裴瑜第一次喊了裴子成的名字。
看着裴瑜高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
裴子成轻声念道:“我明白。”
“而且,酒真的很难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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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天蒙蒙亮,宋清仪从睡梦中被问雨叫醒:“姑娘,姑娘,该起床了。”
十日转瞬即去,今天他们得出发去郴州了。
一番梳洗之后,宋清仪换上了布质襦裙,问雨给她简单的梳了个双丫髻,并打算将往日用的首饰全部收起:“这次我们需要乔装一下出行,辛苦姑娘扮演一段时间的侍女了。”
宋清仪浅浅一笑:“那就有劳问雨姐姐了。”
问雨没忍住笑出了声:“妹妹客气。”
此次远行不知何时能归,问雨准备将梳妆台上的物什统一放进梳妆匣,以免生灰。
不料却被一旁的宋清仪拦了一下,只见她主动道:“问雨交给我吧,你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时候不早了,弄好了我们就走了。”
问雨自是点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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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宋清仪和问雨赶到王府侧门的时候,天色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大家正在有条不紊的往马车上搬运行囊,周启方站在不远处似乎和人交代着什么,而周暇则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哈欠连连。
宋清仪不经意地扫视了一圈,没有见到裴瑜的身影,就连折风也是许久未曾碰面,想来他们可能还未回到京城。
但愿此行,能够不与他们一道才好。
问雨带着宋清仪走向了第二辆马车,缓缓掀开帘子,便见车厢内还坐着两个女子,看她们衣着打扮和周身气质,不似普通丫鬟。
宋清仪微微一怔,显然并不认识她们,还是问雨主动向她介绍:“这是府里的两位管事姐姐,方管事和袁管事。”
宋清仪面露微笑,想起了问雨临走时和她说的话,礼貌道:“清仪见过两位姐姐。”
不料其中一个圆脸女子当即扬起下巴,不客气道:“哎别乱叫,谁是你姐姐。”
另外一个女子拍了拍她的手:“怎么说话的,一点礼数也没有。”随后她看向宋清仪,“宋姑娘是吧,袁管事心直口快,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只是——”
方管事语气一转:“出门在外,大家各司其职,没事呢还是少攀关系,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最为重要。我说的对吗?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