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好了。”茟奴为窦涟漪梳好发髻,又去拧来帕子递给她,“擦擦脸吧。”
窦涟漪道谢接过,把帕子轻轻敷在眼睛上消肿。茟奴见状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喊人送茶点来。
窦涟漪刚放下帕子,就看见面前摆着茶点,茟奴莞尔一笑,体贴说道:“出来一阵我都饿了,就喊了些吃的,窦女郎要是不嫌弃的话,同我随便吃一点吧。”她言语温婉处事周道,并且还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窦涟漪的自尊心,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让人难堪。
窦涟漪想起从前自己目高于顶,看不起奴婢歌伎,连带着对茟奴也多有轻视,如今二人身份对调,茟奴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那个,而自己却在市井摸爬滚打求生,窦涟漪心中五味杂陈,抿了抿唇,开口道:“你不必这样顾忌……我早已不是什么贵女了。”
窦庆死后,窦涟漪本来打算带着母亲投奔舅父,可是二人被判劳役,虽然可以赎免,但赎金高达五十万钱,好不容易卖屋卖地、典当首饰,东拼西凑交钱免了刑罚,母女二人已经身无分文,窦母娘家哪里肯收留这等穷困潦倒的亲戚,更怕受到窦氏一案的牵连,于是把她们拒之门外,只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甚至还当众与她们划清界限,断绝了关系。
窦涟漪无奈,只能带着母亲在外城赁了间破屋安身,然后开始设法赚钱养家。初始一切都是极难的,她做了十几年的贵女,只学过诗词风雅,没有一丁点儿的谋生技能,可是母女二人总要吃饭穿衣,不可能就这么在家等天上掉米下锅。窦涟漪生性要强,不肯找以前玩得好的贵女接济,索性自己在市井闯荡,学着和贩夫走卒打交道,抛头露面吆喝买卖,期间吃过亏也受过委屈,几年下来,她终于能够自食其力,养活母亲,但其中艰辛难以言表,也只有她自己才知晓。
茟奴听她语气消沉,道:“可是在我看来,贵女之贵不在身份,而在气节。”她称赞窦涟漪,“窦女郎不畏强横,敢于还击,这份气魄令人很是钦佩。”说着她面露赧然,“我不像你……我胆子很小,如果以前遇到这样的事,可能就忍气吞声了,现在才稍微好了一点点。”
其实茟奴心里面是有些羡慕如窦涟漪这样的贵女的,但并非羡慕她们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而是羡慕她们在这样的世道和礼教下,能够活得比普通女子更加自由自在,并且她们也更有勇气和底气反抗不公。
在章台街长大的茟奴是截然不同的性情,除了顺从和讨好,几乎没有反抗过任何人和事,惟独那时为求活命,偷换账册“摆了”殷宗一道,但后来跟他一起,也是处处顺意讨好,活得像只求宠的玩物。从前茟奴以为是身份让人与人有差别,贵女就该有这样的气魄,而如她一样的流莺注定没有骨气。可是后来,茟奴渐渐发现其实这与身份无关,燕歌也是章台女子,被徐仕打断腿骨仍有傲骨,具有放手一搏的胆魄,还有窦涟漪,就算跌进泥淖,也不会唯唯诺诺,任人可欺。
“你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是极好的。”若说窦涟漪以前对茟奴还心有芥蒂,但过了这些年早已烟消云散,甚至还对她生出一种亲切感,愿意袒露心声,“无论身份如何,你总是怀有悲悯之心,这一点何其难能可贵。”
“我哪儿有那么好。”茟奴谦虚,继而微微一叹,“世人皆苦,我只是想要不那么苦罢了……不说这些了,你快用些茶点。”她掩下伤怀的情绪,热络招呼窦涟漪。
窦涟漪看了看这些茶点,却没有动筷,而是问道:“我可不可以都带回去?”见茟奴不解,她大方一笑,“给我母亲吃。”从前那朵傲慢的娇花饱经风雨,却没有被吹打得七零八落,反而磨砺出朴实的风华。
茟奴也笑:“当然可以。”
打包好点心,窦涟漪就要家去,她婉谢茟奴相送的好意,只说日后有机会再回请。茟奴也不勉强,告诉她有事可去药宅找自己。
目送窦涟漪离开四夷馆,茟奴心中感慨万千,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同行的阿泓来,左右环视不见他人影,这时比武台上传来喝彩声,茟奴循声定睛一看,发现阿泓竟在台上跟人比试,已经连赢了几场。
阿泓刚刚又打败一个比自己壮硕很多的勇士,把对方狠狠摔在地上并压住,判监宣布他获胜,他这才放开手,站起来高举双手示意胜利,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底下欢呼声更胜,他一时兴起,索性脱了上衣,露出精瘦但全是肌肉的躯干。
“阿茟——”他甩着衣裳大喊,眉眼飞扬,“我厉不厉害?”
周围尖叫声此起彼伏,茟奴有些害羞,远远朝他点头。他见状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大步在台上走来走去,姿态狂傲四处挑衅:“还有谁?谁敢来和小爷过过招?”
“在下请教。”
这时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走上台去,朝阿泓拱了拱手。阿泓认出他是乌孙国的勇士,听他一口中原话说得听不出口音,有些惊讶:“你是乌孙人?”
面具男颔首,然后也脱了上衣,露出壮硕的上半身,只见他肌肉饱满虬扎,但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一看便知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手。
阿泓见状认真了几分,摇头晃脑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摆出对战的姿势。
角抵开始,二人都不约而同暂未出手,而是小心翼翼挪步试探对方,脚下步伐似在画圈。没过多久,突然间阿泓出手袭击,意欲捉住面具男的肩膀,而几乎在同一刻,面具男也向阿泓出手,于是二人同时捉住对方肩膀,然后开始较劲。
说来阿泓自幼习武,又在殷宗教导下长大,小小年纪就身手非凡,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跟面具男对战角抵,他才惊觉自己的技巧似乎不太起作用,此人天生神力,下盘极稳,轻易撼动不了。于是阿泓果断转换战术,埋头低身,如泥鳅般钻到面具男腋下进行攻击,并且死死揽住他的腰把他一个劲儿往外推,意图直接把他推下台。
面具男一时不察,被阿泓推出几步,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一腿后蹬撑住身体,一边抵挡住阿泓的推搡,一边腾出手来抓住阿泓的裤腰,接着提气一举——
阿泓整个人都被他直接举到了头顶。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高楼上的茟奴也看得心惊胆战,情不自禁喊道:“阿泓!”
面具男似是往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只见他双臂往下狠狠一砸,大力把阿泓从空中扔下,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差点把地面砸出个洞来。
阿泓乍然被摔,霎时间眼冒金星,喉咙涌上一口腥甜,浑身痛麻半晌都动弹不得。待到眼前黑雾缓缓褪去,茟奴已经冲过来扶起他,说话带着哭腔:“阿泓你怎么样?哪里伤着了?”
“小爷我没、没事……噗!”阿泓撑着坐起来,只觉胸腹一阵剧痛,然后呕出一口血来,“咳咳——”
“你别动了!”茟奴赶紧按住他,顾不上抹泪,粗略检查了一下,得出结论,“肋骨断了一根。”
阿泓瞧她眼眶通红的样子,心头一暖,张嘴却不着调:“不就断了根肋骨,有什么大不了的,小爷又没死……”
“呸呸,不许说不吉利的话。”茟奴吸吸鼻子,“你不要乱动,小心断骨戳破脏器,我带你回去治伤。”说着她想去找人来抬阿泓,一转身却差点撞在面具男身上。
虽然角抵比试乃是自愿,但茟奴见这人出手狠辣,把阿泓伤成这样,自然不会有好脸色。她后退两步,不欲多言:“劳驾让步。”说着打算绕开他,哪知面具男又故意挡住去路,再次堵在她面前。
茟奴怒目而视:“你拦我做甚?!”
“我……”
面具男低头看着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忽然旁边横来一只手臂,直接隔开二人,随即把茟奴揽进怀里。茟奴落进熟悉的怀抱,错愕回首,瞥见殷宗冷硬的下颔。
殷宗搂着茟奴,面容冷肃,虽是询问但却饱含不容拒绝的气势:“阁下与我切磋一番?”
看台周围涌来更多的人,兴致勃勃地观看这场比试,甚至还下起了赌注。很多人方才见识了乌孙国面具勇士的身手,都下注买他赢,而有些人认得大名鼎鼎的殷司马,折服于其彪悍,则把赌注押给了他。
“请。”
“请。”
殷宗也脱光上衣,同面具男相向对立,二人相互抱拳一礼,然后开始比试。这一次是面具男沉不住气,也许是因为求胜心切,率先出手打算抓殷宗个措手不及,但是殷宗反应迅猛,侧身躲开他的进攻,反手回抓,拉住他的手臂一拖,把人顶在背后,打算来个过肩摔。
但是面具男体格强健下盘极稳,硬生生抗住这一遭,没有让殷宗得逞,反而打算就势勒住殷宗脖子。殷宗见一击不中,果断收手回来挡在颈前,阻止他扼住脖颈,同时伸腿去绊倒对手。
阿泓已经被平挪到担架上,但他不肯走,非要留下来观战,看见二人比得热火朝天甚至激动呐喊:“用力!用力啊!姓殷的你没吃饭是不是?”这激动的样子就差跳起来挥舞战旗了。
茟奴恨铁不成钢地给他脑门一下:“好好躺着!”
殷宗和面具男僵持许久,二人都消耗了不少力气,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很快台上就积起了一滩水渍。很快,两人都发现这样吃力不讨好,于是胶着片刻之后不约而同松了手,然后重新开始对峙。
经过方才的交手,殷宗对此人有了大致的判断,确实是个天生神勇的奇才,拼力气自己可能不是对手,所以只能凭技巧取胜。
兵贵神速。殷宗不给对手反应的机会,眨眼间重新出手攻击,只见他采取了和阿泓相同的战术,躬身灵活钻入面具男腋下,抱住他的腰腹往外推。面具男也拿出对付阿泓的那套对付殷宗,顺势抓住他的裤腰往上一提——
就是现在!
殷宗借力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直接跨上面具男的肩头,双腿盘住他的脖子,然后狠狠往后用力,把他直接扯翻仰倒在地。
二人齐齐摔在地上,但殷宗明显占据优势,他不仅用腿扼住对手的咽喉,并且两只脚踝交叉锁住他试图来抓扯的右手,而他的左臂则被殷宗用手反拧住,已经脱臼了。
负责裁决的判监见状急忙喊停,宣布了殷宗的胜利。
殷宗这才卸了力,然后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对着仍是躺着的面具男,轻描淡写扔下两个字:“承让。”
说罢,他也不管其余人是什么神情,下台找到茟奴和阿泓,带着二人离开了四夷馆。
阿泓被直接送到了奉翁那里,茟奴和师父一起为他接好断骨,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茟奴不想阿泓搬来搬去地折腾,索性让他住下养伤。
“喂,那个马,你没受伤吧?”虽然阿泓对着殷宗还是一张臭脸,但也知道他今日是为自己出头,别扭地关心了他一下。
“无事。”殷宗淡淡应了一句,明显不想理他,只是对茟奴说道:“快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天色已晚,把阿泓这个伤员托付给奉翁和这里的药童,然后殷宗送茟奴回药宅。两处地方离得不远,走路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二人一路走来无话,很快就到了药宅所在的巷口。
茟奴正犹豫着要不要同他告别,只见殷宗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过去面向墙壁,一手撑墙,弓腰吐出一口血沫。
茟奴大惊,急忙上前扶住殷宗:“是不是刚才伤到了哪里?”
殷宗抬起手背揩掉唇角血渍,摇了摇头:“无事,你回去吧。”
“不行,此事大意不得,万一真的脏器受损可如何是好?”茟奴不肯,打算拉他进药宅好生检查一番,只是没走两步,忽然瞥见家门口燕歌左右张望的身影,她一时受惊,急忙扯着殷宗躲到墙角。
殷宗被她挤在角落,低眉看她怯怯的样子,问:“怎么了?”二人紧密相贴,他自然而然把她抱住。
茟奴浑然不觉,只是担心燕歌看到殷宗又要破口大骂,于是下意识躲着她。过了好一会儿,茟奴探出头去偷看,发现燕歌还是像门神一般杵在那里,约莫是在等自己归家。
“不是叫我晚上别回家么,怎么又在这儿等啊?”茟奴噘嘴咕哝,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憨。
殷宗捕捉到话里的几个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呵呵,晚上不回家?”
茟奴不察他语气里的森森寒意,兀自苦恼半晌,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对殷宗说:“要不这样,你晚上来找我?我给你看看伤,再拿些活血化瘀的药。不过——”她眉心微蹙,“你别让燕歌发现了,悄悄地来。”
悄悄?
殷宗唇角勾起,低嗓答允:“好。”
我今天是不是很粗长!
大概下一章能薅菜?还是早上七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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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九十四章 比角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