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舒华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黑夜中,余恕才重新回头看向周霁,“你做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吗?”
“我杀了人。”周霁道,“但是没死。”
余恕沉默的看了周霁几秒,随后有些迟疑的问道:“就不能不要再杀人了吗?”
听到余恕的话,周霁心中下意识的就忍不住自嘲起来,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少年,连这样一句话都可以说得轻描淡写。
他抬手想要将指尖落在余恕的眼梢处,可是刚抬起到一半就有些愣住了,遂又掩饰般的放下手,低笑着道:“你不是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吗?我是杀手,怎么可能不再杀人。”
烛影摇曳间,周霁看到余恕眼中希冀的光慢慢黯淡下去,随后便听他说道:“那至少……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鬼使神差般的,在两人视线相触的那一瞬间,周霁差点就要答一句“好”,可在最后一刻他仍旧回过了神。他瞥了一眼自己肩头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一声未吭。
“你……”
余恕见周霁一直没有说话,以为他是不喜欢别人随意置喙他的行为,正打算道歉,就听到周霁低声说道:“我不会让你看到这些的。”
“什么?”余恕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就靠近了些想要听仔细点。
周霁微微往后靠了一点,别开了眼睛,“没什么。”
然后在余恕探究的眼神中,又恢复了自己往日的冷漠,“时候也不早了,小公子快回去吧,现在回去还能再休息一会儿。”
余恕看着周霁这油盐不进的模样,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撬开他的嘴,只得无奈道:“那我先回去了,周大人也好好休息。”
听到周霁轻轻的“嗯”了一声,余恕这才心满意足的回了自己的屋中。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夜风吹在身上冷得有些刺骨,余恕下意识的就揪紧了衣服,就闻到一股悠然的冷竹香。他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自己身上披着的是周霁的斗篷。
现在返回去还衣服也不太实际了,余恕便脱下斗篷准备明天再送回去。
兴许是刚刚目睹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躺在床上后的余恕丝毫没有困意,他辗转反侧了半晌,脑海中总是不自觉的回忆起之前种种。
之前他头脑一热的挡在了周霁的身前,可是眼下再回想起来,止不住的一阵后怕。倘若自己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远在京城的亲人又该如何?是忍气吞声,还是要给自己讨个公道?
想过一阵,他又不禁庆幸,幸好自己和周大人都没事。
思及此,余恕突然想到周霁今晚对自己的态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晚的周霁似乎格外的好说话,即使自己说了那么多大不敬的话,可是他竟然也没有生气,这要是放在平日里,那是他怎么也不敢想的。
兴许是觉得我今天救了他,虽然嘴上说着不需要,可是心里还是对我有些感激吧。余恕在心中想道,看来他也不全像表面看起来的那般不近人情。
*
翌日,余恕终究还是病倒了。
早上舒华盛去叫余恕起床的时候,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应。往常这个时候余恕多半已经醒了,可是却依旧睡得格外沉。舒华盛察觉出不对,当即推门进去,就看到躺在床上脸色烧红、神情痛苦的余恕。
“小公子?!”舒华盛急忙上前去,用手探向了余恕的额头——温度已经到了烫手的地步,整个人都透出了病态的红。
舒华盛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冲出院子,又是如何敲开了巷尾那家大夫的家门,等他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大夫已经进了屋,而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这位小公子体质本就比常人差了不少,似乎夜里又感了风寒,所以连带着本已压下去的病根又复发,这才一直昏迷不醒。”大夫把过脉后,如实说道。
舒华盛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心中更加自责,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注意到,但凡他早一些为小公子添一件衣物,也许小公子就不会受这种罪了。这好不容易养得大差不差的病,一夜之间就恶化了,论谁都是无法接受的。
“那可有什么办法压制?”舒华盛忍着颤声问道。
“压制几乎不太可能,只能慢慢养回来了。”大夫叹息道,“风寒自然好治,只是这病根……”
舒华盛见大夫迟疑,心中焦急,“大夫不妨有话直说。”
“那我就直接问了,这位小公子的病根,可是从出生下来就有的?”
“是的。”舒华盛点头。
“那就难怪了,这种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都是很难治好的,全凭草药吊着命,稍有不慎就可能使病情恶化。”大夫迟疑了一会儿,“这样吧,我给小公子写个方子,你照着抓药。”
舒华盛连连点头。
“好生照料着,应该不久就能醒过来,只不过这病还是藏在身体里,没准哪天就会反扑,切记要注意身体的变化。”
“是是是,我们一定会注意。”舒华盛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家小公子自小就体弱多病,这次搬到建安郡也是无奈之举,本来是要养病的,却不想阴差阳错之下竟让他病情加重了。还好有大夫在,这才救了我家小公子一命。”
大夫写好药方,递到了舒华盛的手中,“每日早晚各一副,一月之后即可见效。”
舒华盛接过去,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家小公子之前一直在喝另一副药,大夫可否能替我看看,这两副药有什么相冲的药性?”
说着,舒华盛就拿出了另一副药方,递给了大夫。
大夫接过看了几眼,随后又递还回去,“药性相冲倒是没有,只不过你这副药更趋向调理身体,若是喝了我这药,你的药怕是就要停一停了。”
“这个是自然。”舒华盛点头应道。
言罢,大夫又写了一副药方给舒华盛,“这是治疗风寒的药,我修改了几味药材,并不会影响药性,也避免了和另一副药的药性相克。”
舒华盛感激的接过去,然后从腰间取出一锭银子,“多谢大夫了,这是余府的一点谢礼。”
大夫摆摆手,将银子推了回去,说道:“不必,这本就是我们行医之人的本分。若是收了这银子,岂不是破了这行医的本来目的。”
舒华盛踌躇了一下,也没有继续坚持,“那就多谢大夫了,等日后小公子病好了,我定登门道谢。”
“快去抓药吧,可别耽误了病情。”
于是,舒华盛便和大夫一同出了院子,因为不放心余恕一个人,便吩咐小厮去抓药,自己则留下来照顾余恕。
*
周霁是快到午时的时候才知道余恕病倒的消息的,他平日里就不怎么与旁人接触,所以也没有人会特意过来告知他。等他想着要找什么理由去看看余恕的时候,一踏入前院就察觉到空气内与平日不同的气氛。
压抑、安静,以及那一股陌生的草药香。
周霁直觉出了什么事,可是一时也说不上来,他也不知道该去找谁打听。
正巧这时有人见到了在院内徘徊的周霁,“周大人这是来看望我家小公子吗?”
周霁下意识的皱了一下眉,“他怎么了?”
“小公子病发了,说是因为感了风寒,所以病根被牵连出来……”小厮解释到一半突然住了嘴,大概是想到这位大人似乎讨厌聒噪,便又道,“周大人若是来看望小公子的话,还是晚些时候来吧,小公子刚刚醒过来,喝了药又重新睡下了。”
周霁听完小厮的话后,突然觉得有人紧紧的将他的喉咙扼住,否则他为什么会觉得连呼吸都如此困难?
感了风寒,肯定是因为来找自己的时候,当时他仅穿了一件中衣和外衣就在外面跑了几趟,还在地上坐了那么久……他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可是却忘了余恕的体质连寻常人都不如。
思及此,周霁的眸光不禁沉下去,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
“周大人?”小厮眼睁睁的看着周霁周身突然升起的低气压,有些弱弱的出声唤了一声。
周霁一瞬间就回过神来,他摒弃了脑中的那些想法,“我知道了。”
说完,不等小厮再说话,就转身离开了。
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周霁坐在桌边,这才将自己忍了一路的低气压彻底释放出来。
他想到昨天余恕说的那些话,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却还是来了。明明知道以自己的实力根本不必担心自己会有性命之忧,可还是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而直到现在,自己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可是他却旧病复发……
如果不是自己,那他就不会躺在病床上吧。周霁垂着头想道,果然,自己就是一个灾星,不管靠近了谁,都只会给他带来不幸。
他有些愤恨的看向自己被包扎整齐的伤口,若不是因为它,或许就不会出现这些事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