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并不满意这个结果。
若是对面略通文墨,她还能画几幅画和对面讨一讨价,况且书和布不一样,这里的布是供给官署的,走得是朝廷的渠道,书画却是在民间流转。
她暂时不敢跟官署打交道,却可以跟老板讨个人情。附近十里八乡的书画铺子指不定都互相熟识,她的行囊里有一匣子之前托仙君买的彩墨,替人抄抄书画几幅画也没什么成本。下座城,下下座城,好歹她都会有着落。
沈娇恭敬地跟掌柜行礼,道了谢,说自己争取后日傍晚就把第二批刺绣交给他。
掌柜摆手:“不急,你仔细绣,若是入了大州的夫人小姐们的眼,我再给你每匹布多添些赏头。”
沈娇仔细包好材料,又伏一礼:“大人,我急着用钱。”
掌柜目光瞟过沈娇白嫩嫩的手,没说什么。
世道乱,流寇发家的不少,世家倒台的也不少。这些时日,到他跟前诉苦的农妇也不少。
他勉强点个头。
沈娇欢喜地抱着布匹,刚走出门口,却看见了一道徘徊的人影。
那人负手埋着头,不安地在原地转圈。
“殿下?”沈娇有些讶异。
谢尘钰被一声呼唤惊得吓一跳,眼睛发懵睁大,沈娇又问了一遍“殿下在这里等多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咳嗽一声,鞋尖蹭了蹭地面,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娇随口搭话:“殿下已经下工了?”
谢尘钰跟只应激的猫一样,一个哆嗦,浑身一抖。
“我——”谢尘钰从脖子红到额头。
“怎么了?”沈娇着了急,“是身体不舒服吗?先前想起来过,倒是我又忘了问,殿下赶路带上了药吗?”
“你身体还没好全,药必须日日用上,不能停。”
“不是。其实你刚来这里不久,我就跟着来了。”谢尘钰嗓音颤抖,“我在那家小炒店待了半个钟头,里面来了个男人,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菜已经没了,他还求我跟他多添碗饭,我看他样子疲惫不堪,又身形瘦削,是个做苦工的。”
沈娇好像懂了:“殿下,你不用为他加那么多修饰词。”
谢尘钰扯着嘴角,牵出一个麻木的笑:“好吧。所以我就多给他打了一碗饭。老板一回来,看见后厨桶里饭少了那么多,店里又没几个客人,就让我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说完,他魂没了大半。
谢尘钰抬起一张溢满挫败和绝望的脸。
“我后面又去街上问有没有需要帮工的,但那条街本来就有很多等着接活的流民。找的人多,需要的店家实在不多,再没有找到第二家。我就只好来这里等你。”
“对不起,我今日没赚到工钱。”谢尘钰说,“我来这里找你,是想先把你送回去,我去城郊野猎。”
沈娇摇头:“殿下你还是不要独自行动,你现在没有修为,现在妖鬼猖獗,到处都乱。”
谢尘钰懊恼地笑着听,点了下头,没反驳。
沈娇才跟献宝一样从怀里摸出几张票子:“我算了一笔账,我们先去药铺抓点药,剩下那点钱可以把这两天的米粮买了。”
“这是你的钱,怎么能替我抓药。”谢尘钰烫手似地把票子推回给沈娇,“我没什么大碍。”
沈娇收好,循着药铺的方向走,边走边说:“之前仙门的药,山下不一定会有,但买几帖总是聊胜于无。”
谢尘钰一说不用,沈娇就板起脸不理会他,他自觉拂了别人的好意,内心愧怍。但自己第二日上工,不但一无所获,还被人撵了出去,到头来吃沈娇的用沈娇的,沈娇还要替他拿药,唤他殿下,谢尘钰更加愧怍。
他红着眼尾,低低地闷出一句“谢谢。”
昨日积攒的力道被店老板撵他出门的一扫帚一道打没了,他无力地拖着双腿,前几日压下去的疼痛逐渐在骨子里作响。
沈娇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人。
那么英姿飒爽的郎君,此刻头埋得像一株卑微的小狗尾巴草。
她有点心疼:“他们瞧不上你,是他们不识好歹。他们有眼无珠,看不上殿下这块宝,连自己损失有多大都不知晓。”
她用词夸张,说到最后和谢尘钰两厢对望,各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到了药铺。
沈娇替稀云渡送过药,路上问了几回方子中的细节,但这种小药铺没有那么多吊命的名贵药材,她细声询问郎中有没有药性相同可以替代的。
郎中替谢尘钰把完脉,神色凝重,说:“得好好养着,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贵人之前是习武的吧,以后练不得武,体力活也不要做。得空可以去一趟药谷,他们仙门的医修才能治这种病,我这里看不了。”
谢尘钰一愣:“练不得武?”
“你经脉全乱了,到处都是阻塞的死结,练武可能爆体而亡。”郎中说,“不能再练了。”
谢尘钰气血不好看,抿唇又听郎中叮嘱,接过药包,白着脸往屋外走,沈娇知他心里很不好受,想要安慰几句,谢尘钰却抢先一步打断:“不必了。你且放宽心,我吃得好睡得好,没什么事。”
他们走下台阶,谢尘钰忽然停下脚步,敏锐地回头。
沈娇也跟着后望。
他们刚才抓药的柜台前,一位妇人正埋首向郎中问诊。
店里人不少,那个妇人身边却已经围上去一群年轻男子。
其中几个人手里握着刀,对着周遭注意到这一幕的路人敲了敲刀面。一个人小心地贴住妇人的后背,伸手偷偷划破她的荷包。
郎中也注意到妇人的荷包。
小偷朝他扬了一下手里的小刃。
郎中垂下眼皮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也没看见了。
谢尘钰刚要张口,沈娇扯了扯他的袖摆:“不要出头!”
沈娇:“你身上还有伤,谁也打不过,他们人数多。”
谢尘钰吞口唾沫,喉结耸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小偷握着刀,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沈娇小声说:“他们有刀也只敢偷东西,我们不主动招惹他们,不会惹上事。”
谢尘钰很低地“嗯”了一声,像块木头桩子一样站定,不动了。
他们沉默地目睹妇人的荷包被小刀划开,几个小偷对视一眼,把钱揣进兜里,周围旁观的人为他们让出一条道,他们大摇大摆出了店。
妇人不识字,还是对着郎中开的方子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次,最后说:“就按照这个......先抓半个月的药吧。我半个月后再来找你。”
郎中为难道:“半个月也没几帖。”
妇人苦涩地哀求郎中:“我再凑一凑,凑够了半个月后一定来找你。”说着手伸向荷包,一揣一摸,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定住。
她颤抖着拎起破损的空包,看了郎中一眼。
郎中还坐在那里,并没有抓药。
妇人一下摔向柜台,嚎啕大哭,抖着身体环顾四周,最后小声嚅嗫:“大夫,你先抓药吧。”
郎中冷笑一声:“我们店都是先收账再抓药。”
他算清了妇人手中没有别的钱,于是不再管她,招待别的客人去了。
妇人抱着空荷包,尖锐的嗓子破了音,她绝望地高声哭喊,蜷缩成地面上一只虾米。
方才几个围观了全程的百姓此刻热心地走上前。
“是陈麻子家老五偷走的,他们那群混混没安过好心。大妹子啊,他们手里有刀。要是他们没有刀,你叔我当时就叫你了。”
“我上回也被他们偷过一次。”
“你这可是药钱,被偷损失大了。”
“大夫,你不如赊她一次账?”见妇人哭得撕心裂肺,热火朝天的人群次第安静,终于有人将矛头对准郎中。
“赊什么帐?”郎中一见危及自身,浑身一激灵,没好气地说,“她给她家老太太抓药呢,要我说,老太太都这把年纪了,我刚刚就劝她何必费这个钱。”
“你妈都七十三了,还救什么救?”买药的小学徒见师父发了火。他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学大人们嘻嘻哈哈地开玩笑。
妇人朝小学徒作揖:“你们等等我,我去讨钱,我去把钱讨回来。”
其他人纷纷劝:“那几个小伙子身强体壮,还跟县老爷家公子相熟,我们都轻易不敢招惹,你去要钱只会白白被打一顿。”
人群还在吵闹,谢尘钰掏出颈间的观音吊坠,解开挂绳,托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他才定下心,挤进人群,走到那个妇人面前:“你把这个......”
在他身后,沈娇突然掏出一只钗环,她推开谢尘钰已经伸出的手,把钗环塞到妇人手中:“我认得你手上的方子,你娘病得很重,你拿这个去换笔钱吧。”
妇人眼泪还糊在脸颊,沈娇已经牵着谢尘钰消失在人群中。
走出药铺。
沈娇温软地低垂着头,“抱歉,这是我娘亲剩下的首饰,之前我不想拿去当卖,所以才瞒着你们。”
“我已经失去了娘亲,我不想再看见别人也失去娘亲。”沈娇含着眼泪说。
谢尘钰哑然地握着还没送出去的观音挂坠:“我其实也瞒了你们。”
“我看得出殿下很宝贵那块玉坠,还是好好收着吧。”沈娇摇摇头,“我手里还有一些零钱,我们买点菜回去?”
两个人挑拣了一些菜,回程时刚巧路过一间破落的院子。
“那个人是不是刚才也在那群小偷里面。”沈娇蓦地驻足,盯住那个院门前正在讨饶的男人。
男人哭喊着,把自己的妻女推向讨债的人,讨债的几个壮汉只要钱,他就被那群人操起棍子打断了一只腿。
壮汉们拄着棍子,含糊不清地大嚷“还有没有钱,交出钱!”
男人跛着脚,忽然挣起身,一头撞向屋墙。
那墙是石头凿的,脑袋就像豆腐花拍在案板,很快见了红。
讨债的人大骂了一声,几个人不想背上人命官司,加紧脚步离开了。
小偷的妻子惊慌失措地扑到她男人身上,女儿也跟着喊“爹爹!”
小偷的妻子安静地坐在男人尸体的旁边愣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发狂大喊大叫着捶打男人的胸膛“你起来你起来!”
她黑色结实的胳臂又给了男人尸体几拳,匆忙抹开脸上的汗和泪,不无怨恨地放声大哭,间或夹杂几句咒骂:“你死了,我的家也完了!”
那样凄厉的哭声,这些年,谢尘钰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沈娇拽着谢尘钰离开:“别管他们,走了。”
老老老老老老老师们久等了!斯密马赛,这段时间我有点忙,写得有点慢慢的,谢谢大家体谅。
回忆杀会在十章以内结束,然后进入完结篇了,虽然慢慢的,但我会尽全力写得很精彩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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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太子打工日记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