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把腥臭送到他鼻尖,身上的味和泔水的臭融在一处。
谢尘钰巴巴地盼望他们闻不出自己身上异于常人的味道。
从内到外的恶心。
季念昭安抚他一句“快了啊”,也不嫌脏,手还在各种垃圾块里扒拉,从里面拖出来几只破掉的竹椅,应是哪家茶馆不要的旧物。上面的竹编早断完了,也就剩个满是虫洞的扶手。
沈娇也蹲着身帮他找,欣喜地抽出几片薄木块,上面沾满了污渍。
“这几块可以用。”沈娇把木片搭在竹椅,想擦汗,手背刚碰上脸,又怕脏塞回去。
谢尘钰也蹲在泔水桶另一边,不靠近他们,认命地拽出那些废弃的房梁瓦片,一抽出,各种小虫子惊慌失措地从撤去的阴影里爬出。
有几只小虫爬上他手背,他赶忙甩开。
“你们在找什么?我来帮你们找。”谢尘钰问。
“那间屋里的床被人偷走了。”袍子没扎紧,滑落一小截,季念昭麻利地重新卷好,“我们想找一些木材,重新搭四张小床。如果木材不够,给沈娇一张,我们剩下三个人挤挤睡吧。”
谢尘钰点头,钻进垃圾堆里,开始认真翻找。
季念昭一边翻找一边感叹:“我们运气好,一般这里找不出这些东西,刚好有家店主心善,把自家旧物堆在这块了。寻常这里要是有能用上的东西,早就被人捡走了。”
谢尘钰觉得很奇怪:“你怎么对这些事那么熟悉?”
季念昭笑了笑,掐了个除尘诀,清掉了谢尘钰身上的异味。
“你再长大一点,你也会熟悉的。”
谢尘钰表情诡异:“我今年二十二岁了。”
季念昭笑着挥手,把那串铜板抛回去,赶他走:“你走你走,去街上买点菜,这里用不上你。”
谢尘钰接过钱,不自然地说:“寻常家中,二十二岁的男子,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沈娇本来在整理木片,听到这话,脸又不自然地泛红,暗自低下头,故意不敢看他,听见季念昭在那里调笑:“我们宗门还有二百二十岁的呢。”
“你——”谢尘钰一哽,“你没个正形。”他把钱小心揣回兜里,气鼓鼓地走了。
日头偏西,这种城镇的集市每隔一旬会有一场大的,附近几个城落的农民就会挑着菜到一处地方兜售,也会卖些别的衣食起居。这样的场子很早就开张了,日中前就会散场。
这天没有这样的赶场,谢尘钰一路走一路瞧,还问了两个行人指明方向,才摸着路找到一座大寺庙。
庙是普通的庙,不是任何仙门的居所。石头墙刷了白岑岑的颜料,但年岁久了掉落大片,露出大片难看的灰色。庙墙旁有一颗半枯的老梧桐,倒挂下一枝折断的枯黄叶片。
门大开着,里面熏着燃白烟的香。
僧人在诵晚经,庙院里没有香客。
卖菜的都是些流动的小贩,提着竹篮子,扛着布卷,围着庙前这颗梧桐树。有人看见谢尘钰,便朝他吆喝,叫卖声一下盖过庙里的诵经声。
都说佛门是清修之地。谢尘钰觉得有些稀奇,这里的和尚却肯让这群小贩整日晌午晚点都来庙门前吆喝,连和尚做功课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卖芥菜的妇人矮矮胖胖,身边蹲着个在地上扣泥玩的小女童。妇人朝谢尘钰吆喝一声,小孩子有样学样,也跟着喊:“哥哥。”走过来扒住谢尘钰裤脚。
谢尘钰挑了一袋子芥菜和几颗土豆。
妇人抬起提杆秤,拨弄了一下秤砣,朝谢尘钰手比个数。
谢尘钰把铜板付给她。
小孩子这才撒开他衣袖。
又拐去下一家小贩铺子,他正在挑选菜,小贩趁着左右无人,凑到谢尘钰耳边说:“你被骗了。”
谢尘钰疑惑地抬眸:“嗯?”
小贩指了指那家摊位上的母女:“那家给你的是八两秤,人家用同样的钱买到的菜比你的多。”
谢尘钰难以置信:“几颗土豆的事,她为什么要骗我?”
小贩上下瞟了谢尘钰一眼,露出看傻子的眼神:“你是外地来的,不骗白不骗。”
谢尘钰定在原地,又看了那玩耍的女童一眼,陷入沉默。
小贩又说:“不过她比较无赖,她每次都用八两秤,你再到她那里买菜,你就指着她闹,她就会给你换回正常的秤!你现在就回去拆穿她,让她把钱还你。”
谢尘钰脚尖调个向,脸却不受控变红,手足无措起来,最后放弃挣扎,羞赧道:“要不......算了吧?”
”你这个外地人啊。”小贩恨他不成气,“每天都有人在她那里闹。她用八两秤,我们其他人还怎么卖东西。你还觉得她那里便宜?我劝你,你怎么犟成这样,就是不听。”
他回到屋子时,季念昭借了些钉子锤子,正在搭床,见谢尘钰进屋,他指着角落里一堆稻草:“你和沈娇去挑一些干燥暖和的,这几天盖着这些睡吧。”
谢尘钰问:“你呢?”
季念昭忙着使锤子,在一片叮叮哐哐中迷惘地抬头:“我是修士,将就躺下就好。我不用。你和沈娇身上还有伤。”
谢尘钰又走到灶房,沈娇正在烧炉子生火,谢尘钰说“我来备菜吧”。
沈娇想起季念昭的叮嘱,顿时如临大敌,从谢尘钰手里抢过菜,赶忙道:“不用,我俩换一换。殿下你来生火,我来做饭!”
没有盐和其他调味,也就是水煮了一锅糊糊。
秋焕闻着饭香,虚弱地摸到了饭桌前。他畏缩地瞥了谢尘钰一眼,什么也不敢说。
屋里没有碗,季念昭用树枝削了四副木筷,锅也是隔壁借的。
四个人围着锅,将就吃过,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大早,谢尘钰又打算去找零工,沈娇也跟着出了门。
季念昭抱着剑,把两人送到门口:“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仙门发布的悬赏令,要是傍晚我还没回来,你们俩就先自己吃饭吧。”
幸好谢尘钰昨日那份工干得不错,雇主和邻里说了一嘴,他家附近又都是些做菜的馆子,有人就说自己家炒饭的男人这几日病了,问谢尘钰能不能来顶上。
谢尘钰想也没想,点头跟她进了后厨。
沈娇一时按住太阳穴,想起昨日季念昭神情紧张地拉着自己,语气诡谲:“待会他回来后,你赶紧把菜抢过来,绝对不能让他来做饭。”
沈娇当时不明所以:“可是仙君,我......我也不会啊。”
季念昭立马沉痛地叮嘱:“你可以试一试,至于他,他已经试过了。”
沈娇回过神,已经看不见谢尘钰的背影,不安地想:他去人家馆子里炒菜.......真的没问题吗?
沈娇担忧地想着,挨家挨户地物色自己能干的活。
街上接零工的姑娘并不多,少有几个中年农妇混在男人堆里。
她肯做苦工,腆着脸问了几个掌柜,那些人惊奇地打量她,张口来的第一句,无一不是“你一个小娘子——”就没有了下文。
走过几条街后,沈娇已经两眼含泪,心中又气又恼,甚至生出几分怯意。
她不敢再走踏入任何一家店里,担忧又被同样的话质问一遍。
看见前面有三个妇人结伴而行,沈娇无处可去,想着跟她们走去随便瞧一瞧是个什么地方也好。
她一路跟着三个妇人来到一座门锁紧闭的绣阁,楼阁比旁边那些屋舍高了一截,还有专门的小院。
是官家办的采买场所。
三个妇人绕过主门,敲响侧墙的小门,门扉打开,管事探出头。
妇人掏出一叠布交给管事,管事皱着眉每一片都过目后,才说了句“绣的花样老气了些,现在大州的娘子们都喜欢那种素净的花纹。”
三个妇人接过管事给的钱,连连称是,管事又给了她们一批新布。
他合上小门前,沈娇大着胆走上前:“你们还招人吗?”
管事是替官家办事的,如果布料有幸入了长安那些大人们的眼,还有额外的赏钱。
可惜战乱爆发后,失去了许多男丁,女眷也不得不去田里干活,现下他正愁找不到足够的绣女。
沈娇这样自己找上门的,他也不会拒绝。
“你会哪些式样?”管事把门半开。
她绣工是不错的,还会几种金陵秘传的技法。沈娇跟着管事进了小院,请他拿来一方砚一套纸笔,把自己平常绣过的,衣裙上穿过的花纹画了几种。
江南富饶,尚风雅,时流的款式都比北魏的精致,绝对会是长安年轻娘子们喜爱的。
管事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他处事老道,瞥一眼沈娇的手,就知道她绝对不是小门小户出身,没干过这种事。这些花样又复杂,能画出来,不一定能绣出来。他故意板着脸,抱来几匹布料,随意挑了两种最复杂的式样:“这两样你能现在绣出来吗?若是绣好了,我当场买下。”
沈娇说:“我手不算太熟,可能劳你多等一会儿,烦请去城南的王麻小炒铺子,给我兄长托个口信,说我人在这处。”
管事派了个小厮去报信,沈娇才安心坐下来刺绣。
管事看账本子,看了一个下午,天色开始发昏。
待沈娇绣完,管事面上的喜色已经掩盖不住,又多塞给她几匹布料,说:“你需要什么和我说,只管绣,绣好了直接来这里找我,我全都买下。你可千万来得勤一些。”
沈娇接过管事的工费,想了想,又问:“阿叔知道城里有什么书画铺子收字画吗?或者账房先生.......”沈娇一顿,她在这里留的时间不久,账本子人家不一定会放心让她过手,“还是抄书先生吧。”
“你识字?”管事嘀咕问,心里已经盘算起她的家世。
沈娇淡定地扯谎:“我家战乱前是南朝江州的商户,家父家母开明,识得也不多,只是比较擅长丹青。纵然不识得那些字,也可以照着临摹。我搬来这边,家里灯光不好,晚上做不了针线活,我想看看能不能做点别的。”
管事存心想送沈娇一个人情,好让她多送些绣品过来,但他又不想把沈娇推给别人,这才松口:“我熟悉一家书画铺子。你只管做完手里的活,我得空去问问他们,把他们需要的字画本带给你,你抄好后再一并和刺绣交给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