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锋贴上脖颈，北狄王浑浊粗重的呼吸喷在耳畔，带着浓重的膻腥与酒气。沈妙言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不是阴冷潮湿的北狄王帐！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茜素红鲛绡帐顶，帐角悬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正随着窗外透入的微光轻轻晃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她从小闻到大的苏合香气息，那是祖母房里独有的味道。
她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沈妙言猛地坐起身，小小的手用力攥紧了身下光滑柔软的锦被。触感是真实的，带着暖意。她低头，看到自己一双白嫩纤细、毫无伤痕的手——这不是那双在北狄苦寒之地做粗活、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更不是最后紧握着破碎瓷片自戕的手。
她颤抖着抬起手，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
“嘶——”清晰的痛感传来，却让她瞬间热泪盈眶。
不是梦！她沈妙言，大梁镇国将军府唯一的嫡女，重生回到了十岁这一年！回到了那个彻底改变她和整个沈家命运的夜晚之前！
“吱呀——”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藕荷色比甲、面容愁苦的妇人端着铜盆走了进来，是她的乳母赵嬷嬷。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仔细着凉！”赵嬷嬷看到沈妙言坐在床上，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铜盆快步走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身子才刚好些，可不敢再折腾了。”
沈妙言死死地盯着赵嬷嬷，前世模糊的记忆瞬间清晰。就是她，在得知和亲消息后，第一个暗示她“为家族分忧是荣耀”，不断在她耳边灌输北狄如何“敬畏”大梁，王子如何“英武”，让她懵懂地、绝望地接受了那场将她推入深渊的“荣耀”！
一股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恨意瞬间席卷全身。沈妙言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努力模仿着十岁孩童该有的懵懂和虚弱，声音带着细弱的沙哑：“嬷嬷……我渴……”
赵嬷嬷见她小脸煞白，嘴唇干裂，额上还渗着细密的冷汗，只当她是病中难受，连忙倒了杯温水，小心地喂到她唇边：“小姐慢点喝。唉，您这病反反复复，可急坏了老夫人和将军。老夫人昨夜守了您大半夜，天快亮才被劝回去歇着，这会儿怕是刚起呢。”
温水入喉，稍稍压下了沈妙言翻腾的情绪。她一边小口啜饮，一边飞快地转动着思绪。
是了，就是现在！她十岁生辰刚过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让她缠绵病榻多日。而就在她这场病将好未好之际，北狄使臣入京，带来了他们那位年逾四十、已经死了三位王妃的“英武”王子的和亲请求。点名要的，就是镇国将军府唯一的嫡女沈妙言，以示大梁对北狄的“诚意”与“安抚”。
皇帝摇摆不定。主和派以柳相为首，极力鼓吹和亲可保边境十年太平，牺牲一个臣女算不得什么。而她的祖父沈镇北和父亲沈崇山，则是主战派的脊梁，但北境军情确实吃紧，粮草辎重又被柳相一党暗中掣肘，一时陷入两难。
前世，就在她“病愈”后没几天，一道圣旨便落到了将军府。祖母抱着她哭晕过去，祖父和父亲在书房大吵一架，最终还是祖父红着眼，用那柄曾斩下无数敌酋头颅的重刀，劈碎了书案一角，哑着嗓子说：“为了沈家，为了边境数十万将士……委屈我的囡囡了……”
委屈？何止委屈！那是把她推进了比地狱更可怕的炼狱！
“嬷嬷，”沈妙言喝完水，声音依旧虚弱，眼神却透着一股异常的执拗，“我……我害怕……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傻孩子，梦都是假的。”赵嬷嬷放下杯子，用温热的帕子替她擦脸，动作看似轻柔，眼神却有些闪烁，“小姐别怕，有老夫人、将军和少爷们护着您呢。”
“我梦见……梦见我被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一个又黑又冷的地方……有人……有人要杀我……”沈妙言故意说得断断续续，身体也配合地微微发抖，小手紧紧抓住赵嬷嬷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去，“嬷嬷，我怕……我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祖母……呜呜呜……”
她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这眼泪，七分是伪装，三分是刻骨铭心的恐惧与恨意。她必须哭，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她沈妙言，怕极了“离开家”这件事！
赵嬷嬷被她哭得有些心烦意乱，又不敢表露，只得敷衍地拍着她的背：“不怕不怕，小姐是咱们沈家的掌上明珠，谁敢送您走？老夫人第一个不答应！快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老夫人苏氏焦急而疲惫的声音：“我的囡囡醒了？怎么又哭了？快让祖母看看！”
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位身着深紫色绣金寿字纹锦缎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疾步走了进来。她面容慈祥，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此刻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焦虑。正是沈妙言的祖母，一品诰命苏老夫人。
“祖母！”沈妙言看到祖母的瞬间，所有的伪装和算计都差点崩塌，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后怕。她猛地扑进苏老夫人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哭声撕心裂肺，“祖母！囡囡不要走！囡囡死也不要离开祖母！呜呜呜……”
这一声哭喊，饱含了前世今生的绝望与祈求，直直撞进苏老夫人的心坎里。老人家的眼圈瞬间就红了，紧紧搂住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声音哽咽：“我的乖囡囡，胡说什么呢！谁要送你走？谁敢！祖母在这里，看谁敢动我的心头肉一根手指头！”
苏老夫人一边安抚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孙女，一边凌厉的目光扫向旁边的赵嬷嬷：“怎么回事？小姐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你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赵嬷嬷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老夫人明鉴！奴婢万万不敢！小姐是做了噩梦惊醒，奴婢只是安慰了几句……”
“噩梦？”苏老夫人眉头紧锁，看着怀里孙女哭得通红的小脸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恐惧，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她轻轻拍着沈妙言的背，柔声道：“囡囡不怕，告诉祖母，梦见什么了？祖母在这儿，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
沈妙言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断断续续地说：“梦见……梦见好多穿着奇怪衣服的人……他们……他们说要把囡囡抢走……送到一个……一个比冷宫还可怕的地方……嫁给一个……一个像山一样高、像熊一样凶的人……囡囡好怕……他打囡囡……还……还杀了……”
她说到这里，似乎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小脸憋得发紫，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囡囡！”苏老夫人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急声唤人，“快！快请王太医！快！”一边手忙脚乱地顺着她的背，“不说了不说了！囡囡乖，咱不说那晦气的梦了！都是假的！假的！”
剧烈的咳嗽中，沈妙言感到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她心一横，猛地侧过头，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苏老夫人深紫色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血……囡囡吐血了！”苏老夫人看着衣襟上那刺目的暗红，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声音都变了调，“我的儿啊！”
整个萱草堂瞬间乱作一团。闻讯赶来的大丫鬟们惊叫着，赵嬷嬷瘫软在地。沈妙言“虚弱”地倒在祖母怀里，小手却紧紧攥着祖母的衣襟，意识渐渐“模糊”，只留下一句破碎的呢喃在苏老夫人耳边回荡：“……别送囡囡走……死……也不要……”
苏老夫人抱着浑身滚烫、气息微弱、衣襟染血的孙女，听着那句绝望的哀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不顾一切的决绝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