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晓得翻过了几重山,路过了几个镇,已行至茫茫大漠间,离昆山阁不远了。
常百乐土生土长的南方老虎,头一次见这茫茫大漠之景,惊得从沙堆里扒拉两条虫出来。
又不能吃,看着还吓人,给常百乐丢得远远。
他问:“昆山阁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这么远?”
如是观拿粗布掩住口鼻,以免风沙侵扰,听着声音闷闷,“昆山阁啊……那地方是数千年前仙人所创,那时乐修稀少,也不讨喜,为避世只好远退西北。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百家修士自得安处,没从前那么多成见,昆山阁也现于人前。”
常百乐:“那你当时为什么会到那儿去?”
如是观挪开了目光,望向空泛茫漠,“彼时我在旧都与个小门派结仇,不得不西逃,力竭之时被阁主捡走照料,在昆山阁挂了个客卿之名,算不得正经弟子,但的确受阁主教导指点,缘分是真真切切。”
常百乐瞥他,“仇家真是多,等等,我们这路上不会碰着吧?”
如是观呵笑,“哪能呢,早百年前便因江湖恩仇灭了派了,我这点小事,谁还能记得。”
话虽这么说,但常百乐还是隐约有些忧心——如是观是仇家跟那蜚蠊似的,时不时蹦出几个,莫名其妙,没啥事也觉得膈应。
忽起沙风迷眼,常百乐甩了甩脑袋,复又望去,浩瀚沙尘中,似有人影浅现。
常百乐探着脖子望,只见风萧萧兮,有长剑烁烁其光,凛然不可触。
呼——
那人布巾敷面,只一双眼如寒潭沉星。如是观停了步,“天下第一剑?”
剑光耸抖,面巾湮于黄沙,其正是江湖传闻中行踪不定的天下第一剑——洛春和。
常百乐小声,“什么第一贱?”
“承蒙江湖同道抬举。”洛春和拱手,好一副高人做派,“天下第一剑此名,不敢当。”
他举手投足气派极了,比之前所见虚极宗道子还更高深几分,常百乐看得转不开眼,心道:待我成了大侠,也要有这般通身气派。
混到白氓氓那份上便有人上赶着写话本歌功颂德,且不论颂的什么玩意,至少排面是有的。倘若成了什么“天下第一虎”,岂不更是光宗耀祖?
他想着已丢了魂,被如是观揉了脑袋才回神。
“嚯啊!终于给我追上你们了!”
常百乐回身,背后远远追来的竟是先前来追固魂丹的那修士,看上去风尘仆仆好不狼狈,就这样了也追着他们不放,可见真是怨气深重啊。
那修士掏出法宝,摆出架势,“大胆妖孽!还我固魂丹来!”
常百乐扭身便跑,才不理他!
躲开法宝灵光,常百乐眼珠转转,旁边可有个现成的天下第一剑,不用白不用,“大侠,这里可有个人莫名其妙要追杀我,大侠不出剑帮个忙吗?”
洛春和不语,抱剑在怀,半步未动。
常百乐还以为他是要酝酿什剑法招式,好奇地偷着看,谁料洛春和悍然挪步,常百乐脚下轻飘,又被拎走了!
左一个洛春和,右一个如是观,常百乐脚不着地,就这么被带着跑了。
洛春和:“打不过,走为上计。”
常百乐目瞪口呆,“不是天下第一剑么?居然打不过他?他是什么高手?”
如是观回身甩下道障眼法,给两人引路往旁边跑,借术法遮掩,将那追来修士甩得远远的。
至此常百乐才歇口气,被放落在地,晕晕乎乎脚下不稳。
“唉,说来惭愧。”洛春和搂得怀中剑穗摇摇晃晃,“这天下第一剑之名乃是江湖道友所赠,与我本人可没什么干系啊。我寻常不过往那儿一站,自有人认出我来,将这名声越传越远,唉,惭愧惭愧。”
如是观笑了,抬手点点常百乐脑门,“爷怎丢了魂了?”
可不么!
常百乐道心尽碎,伤怀不已:天下第一剑竟是靠气势撑出来的,岂不叫虎梦碎?
回头看看那烦人的家伙早不见了,可见如是观逃路果真有一手,难怪这么多年里仇家多如牛毛还安安稳稳活到今日。
常百乐看看拢着袖子的如是观,又看看正抱着剑不撒手的洛春和,无奈叹道:人族果然都是不靠谱的玩意。
“但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好歹有几分心得,若这位道友好奇,我也可倾囊相告。”
常百乐竖起了耳朵,“什么?”
洛春和傲然而笑,自得道:“自然是如何以大侠之姿处世的法子!”
常百乐耳朵晃晃,“喔哦!我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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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没有牛羊,只有如是观生火烧鸡冒起的灰烟。
鸡肉早便腌好,如是观动用了些小手段,使之可以久留,便在此搭架生火,点烟熏鸡。
“首要的便是仪态,倘若气势不足,便不能叫人信服。”洛春和侃侃而谈,“手若是不知道该怎么放,抱着剑便好了,包管不会被看出问题来。”
常百乐拿了自己的骨叉出来,抱在怀里,怎么感觉哪不太对?
如是观转着烤架,笑道:“哎哟,爷这是要去收衣服了?”
常百乐蹬他,忿忿将骨叉收了起来。
他往沙地里蹲着,扒拉如是面前的火堆,“还没好吗?”
如是观慢悠悠翻了个面,“爷可别急啊,好东西总得费些工夫的。”
洛春和见此地荒芜,难得有行客,不由得多问,“二位道友是要往昆山阁去?”
西北没什么大派,又贫瘠之地,被猜出也不奇怪。如是观坦然应道:“不错,受邀往昆山阁一叙罢了。”
洛春和沉了脸色,“我亦才从西北出,奉劝二位一句,昆山阁如今可不安稳。”
如是观:“哦?怎么个不安稳法子?”
洛春和摇摇头,“我每每路过昆山阁,便听闻一阵惊天动静,如雷轰在耳,似河倾虹落。昆山阁乐修何时有这般动荡的时候?道友若是欲行,可千万小心了。”
火煎得柴堆噼啪响,如是观见熏鸡差不多了,便撕了几块分分。香得常百乐摇尾近来,眼巴巴快要掉口水。
这茫茫荒野之中,难得有个枯树横倒的安稳地暂可歇身,常百乐吃饱喝足,伸个懒腰化作虎身,挤在树弯下。
如是观伸手摸摸常百乐脑袋,正好行路疲累,便往其身上一靠,稍事休息。
风晴,阳和,还有猫,人间至乐不过如此。
洛春和盯他们片刻,耐不住地起身,“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二位道友珍重。”
他走时候常百乐已经迷迷瞪瞪睡了,还做着大侠梦,尾巴不停打晃,扫过如是观手腕。
今时不同往日,常百乐早先还不给碰,这会儿在如是观身旁睡大觉都无妨,被抓了尾巴也浑不觉察。
老虎尾巴摸不得——如是观也摸了这么多回了。
看眼前路,离昆山阁倒也没多远。如是观不禁叹了声,倒不是为昆山阁的波折,只是因为常百乐而已。
这混账大爷自己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心中半点不记挂。枉如是观先前还为他们之间因缘忧心许久,敢情这位压根没放在心上,什么喜不喜欢,都不过性情所至罢了。
如是观回身抚抚常百乐侧腹,见常百乐睡得翻肚皮的模样,不由得伸手挠挠。
如此也好。
他心道:他何必沾什么人间事,就这么欢欢喜喜一辈子,不也很好?
那些蜜糖似的情都是害牙的毒,常百乐本非尘中人,何苦往人间投。如是观红尘里蹚了这么多轮,早明白做那劳什子的情义中人,倒不如做野虎自在快活。
常百乐天生性情,又好歹与他有同路这些时日的情分,如是观哪里舍得他吃这苦头。
背后瘫睡的老虎翻了个身,将如是观无预兆压下,常百乐方醒,拉着身子醒盹,还嘀咕什么东西硌着肚子难受。
“哇啊!”
他一爪子拨了开去,给如是观碾得吱哇叫唤,“爷怎用这么大劲儿,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起这架势。”
常百乐气得拍沙子,“你躺我底下干啥?”
“小的这可冤呐。”如是观自个拍拍衣摆起身,抖落沙砾,“分明是爷给我搂去当枕头用了,怎能怪到我身上。”
常百乐撇撇嘴,化作人形起身,且不管如是观怎么着,他是睡够了,再走上个百里去昆山阁也无妨。
约莫是先前在魔宗待得不耐烦了,常百乐问,“这边能有鸡吃么?”
如是观:“有的有的,昆山阁可不缺吃喝,更不缺钱。”
常百乐挠挠脑袋,“怎感觉这天底下谁都不缺钱,就你我缺呢。”
如是观望天,不作声。
复行数十里,始见人烟,如是观前前后后问了几回路,才探听到昆山阁所在。
才行至山脚下,常百乐都还没来得及感慨昆山阁建得气派如仙苑天宫,便闻听山上轰响一声,随后噼里啪啦不知什么动静。
如是观抬手起了个术法,落在常百乐耳畔,“昆山阁里都是乐修,每天吹拉弹唱不停,你耳目灵敏,小心被吵得头疼。走,我们上去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