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粉笔星空

巧克力包装纸在易绱手心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那辆黑色轿车转过山道消失不见,尾气在阳光下蒸腾成扭曲的透明波纹。口袋里那支粉色粉笔硌着大腿,像一块烧红的炭。

回到教室时,午休时间已经过半。易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发现江皖鸢早已坐在她的位置上,正用那支星空粉笔在黑板上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你回来了。"江皖鸢头也不回地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她的指尖在黑板上一转,一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便跃然而出。

易绱站在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里的巧克力包装纸。"嗯,坐错车了。"

"我知道。"江皖鸢终于转过身,嘴角挂着她标志性的、略带嘲讽的微笑,"我看到你在对面站台发呆。"

黑板上的图案逐渐清晰——一只戴耳机的兔子坐在火箭上,周围环绕着大大小小的星星。易绱认出那是江皖鸢常在她草稿本角落画的图案。

"竞赛名单出来了。"江皖鸢突然说,粉笔在她指间转了个圈,"我们都没进。"

易绱的呼吸一滞。父亲期待了整整一年的物理竞赛,那个承诺"只要入选就同意你学画画"的竞赛。她的手指掐进掌心,巧克力包装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哦。"她最终只吐出这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秋日的落叶。

江皖鸢歪头看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精准地抛向易绱。"接着。"

巧克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易绱下意识地接住,熟悉的金色包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她最喜欢的那种比利时黑巧,父亲以"含糖量过高"为由禁止她吃的牌子。

"你怎么..."

"上次看你盯着超市货架看了三分钟。"江皖鸢耸耸肩,"吃吧,甜食有助于缓解失败感。"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姐说的。"

易绱低头拆开包装,浓郁的巧克力香气立刻钻入鼻腔。她咬了一小口,甜中带苦的味道在舌尖扩散。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谢谢。"她小声说,声音几乎被窗外的蝉鸣淹没。

江皖鸢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在黑板上涂画。她的手法很特别,不是用粉笔尖而是用侧面,大片大片的粉色晕染开来,像一片星云。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物理课代表林叙抱着一摞试卷走了进来。他看到黑板前的江皖鸢,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江皖鸢!你又乱画黑板!"他的声音尖利得刺耳,"这是要写下午物理课内容的!"

江皖鸢慢悠悠地转身,粉笔在指尖转了一圈。"急什么,这不还有半小时才上课吗?"她的目光扫过林叙手中的试卷,嘴角勾起一抹笑,"哦,竞赛模拟卷啊,看来我们落选的人也要跟着受苦?"

林叙的脸涨得通红。"至少我进了决赛名单!不像某些人,整天就知道画画,连基本公式都记不住。"

易绱看到江皖鸢的手指微微收紧,粉笔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但她的表情丝毫未变,反而笑容更深了。

"是吗?那请问林大学霸,"她向前迈了一步,"你知道怎么用玻尔模型解释极光吗?"

林叙明显愣了一下。"这...这不是初赛范围!"

"但很有趣,不是吗?"江皖鸢转身,粉笔在黑板上迅速勾勒出几个原子模型,"我姐姐的笔记里有详细推导过程。想看吗?"

易绱注意到她说"姐姐"时声音微微发颤,就像今天在墓前那样。林叙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总之...快把黑板擦干净。"他放下试卷,匆匆离开了教室。

江皖鸢保持着那个姿势站了几秒,然后突然抬手,把剩下的粉笔头精准地扔进了垃圾桶。

"无聊。"她嘟囔着,走回自己的座位。

易绱犹豫了一下,跟了过去。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揉皱的巧克力包装纸,轻轻放在江皖鸢桌上。

"给你。"她说,"可以...折星星。"

江皖鸢抬头看她,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哟,大学霸也知道这个?"

"我小时候...妈妈教过我。"易绱轻声说。这是她第一次在学校提起母亲,那个在她十岁时离开,去追求"艺术梦想"的女人。

江皖鸢的手指轻轻抚过包装纸,金色的锡箔在她苍白的指尖反射着细碎的光。"谢了。"她顿了顿,"下周天文台有英仙座流星雨观测,想去吗?"

易绱的心跳突然加速。父亲绝不会同意,下周六晚上是固定的"物理强化训练"时间。但看着江皖鸢期待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试试。"

江皖鸢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容,眼角微微弯起,像月牙。"那就说定了。"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撕下一页递给易绱,"我姐的观测笔记,先借你看看。"

易绱接过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观测数据,边缘却画满了各种卡通兔子,有的戴着耳机,有的抱着吉他。最下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宇宙是一首圆舞曲,我们都是其中跳跃的音符"。

放学铃声响起时,易绱还在研究那张笔记。江皖鸢已经收拾好书包,站在门口冲她挥手。

"别忘了巧克力纸。"她提醒道,"可以折一千颗星星呢。"

易绱点点头,小心地把笔记夹进物理课本里。她刚走出校门,就看到父亲的车停在老位置,黑色车身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今天怎么这么晚?"父亲的声音从摇下的车窗里传出,带着明显的不悦。

易绱攥紧了书包带。"老师...留了一下。"

父亲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的脸,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上车吧,张教授七点来家访。"

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易绱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巧克力包装纸。

"竞赛名单出来了。"父亲突然说。

易绱的心跳漏了一拍。"嗯。"

"你没进。"

这不是疑问句。易绱闭上眼睛,等待暴风雨的来临。

"知道为什么吗?"父亲的声音异常平静,这种平静比怒吼更可怕,"因为你分心了。上周的模拟考,你的电磁学部分错了三道基础题。"

易绱咬住下唇。她想说自己尽力了,想说那些题目在半夜三点做的时候全都模糊成了一片,想说她其实更喜欢江皖鸢姐姐笔记边缘的那些兔子素描。但最终,她只是轻声说:"对不起。"

"张教授有个科研项目,我推荐了你。"父亲转着方向盘,"从下周开始,每周六晚上去实验室。"

周六晚上。天文台。流星雨。易绱的胸口一阵刺痛。

"能不能...改到周日?"她鼓起勇气问。

父亲瞥了她一眼。"为什么?"

"我...我想..."易绱的手指紧紧攥住那张巧克力包装纸,"有个天文观测活动..."

"易绱。"父亲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你知道表姐为什么能进MIT吗?因为她放弃了所有'活动',专注于学术。"

易绱不再说话。车窗映出她苍白的脸,和身后渐行渐远的学校轮廓。在那模糊的倒影里,她仿佛看到江皖鸢站在校门口,手里举着那颗用粉笔画的星星。

回到家,父亲径直走向书房,丢下一句"七点前准备好你的竞赛错题本"。易绱慢慢走上楼梯,每迈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她的房间一尘不染,书架上按照父亲编写的号码系统整齐排列着各种参考书。墙上贴着爱因斯坦的海报和元素周期表,书桌上摆着父亲上周新买的《量子力学基础》。

易绱锁上门,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江皖鸢给她的那张笔记。在台灯下,那些潦草的数据和可爱的涂鸦形成奇妙的和谐。她轻轻抚过那句"宇宙是一首圆舞曲",突然感到一阵鼻酸。

书桌抽屉最深处藏着一个素描本,那是母亲离开前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易绱很少允许自己打开它,因为每次画画后,父亲总能神奇地察觉,然后以"浪费时间"为由没收她的铅笔。

今天,她忍不住取出了素描本。翻开第一页,是母亲画的她十岁时的肖像,笑容灿烂得不像现在的自己。易绱拿起铅笔,在空白页上轻轻勾勒起来——先是兔子的长耳朵,然后是火箭的流线型外壳,最后在周围点上星星。

画到一半,敲门声突然响起。"易绱?张教授到了。"父亲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易绱慌忙合上素描本,但为时已晚。父亲推门而入,目光立刻锁定了她手中的本子。

"又画画?"他的声音里充满失望,"这就是你竞赛失败的原因。"

易绱下意识地把本子往身后藏,这个动作激怒了父亲。他大步上前,一把夺过素描本。

"爸!"易绱站起来,声音因急切而尖锐,"还给我!"

父亲充耳不闻,翻看着本子里的画。"幼稚。"他评价道,"你表姐在你这个年龄已经在研究微积分了。"

"我不是表姐!"易绱听见自己喊道,声音大得惊人,"我讨厌物理!我讨厌竞赛!我只想...只想..."

"只想什么?"父亲冷冷地问,"像你妈妈一样当个失败的艺术家?还是像江皖鸢的姐姐一样,因为竞赛失败就跳楼?"

易绱如遭雷击。"你...你怎么知道她姐姐..."

"我是学校的董事,当然知道。"父亲合上素描本,"我不准你再和那个女孩来往。她会影响你的前途。"

易绱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她想起今天在墓前,江皖鸢用粉笔画星星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谈起姐姐时眼里闪烁的光芒;想起她说"宇宙是一首圆舞曲"时声音里的向往。

"不。"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但坚定,"江皖鸢是我的朋友。"

父亲的表情变得陌生而可怕。"朋友?"他冷笑一声,"等你考上清华,会有更好的'朋友'。"

他把素描本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向门口。"七点整到客厅来。现在,把那些没用的东西从你脑子里清干净。"

门关上的声音像一记耳光。易绱缓缓蹲下,从垃圾桶里捡起素描本。母亲画的肖像被折了一道痕,她的小脸现在被分成两半。

口袋里的巧克力包装纸发出轻微的声响。易绱把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在台灯下,金色的锡箔反射着温暖的光。她想起江皖鸢说的话:"可以折一千颗星星呢。"

书桌上的闹钟指向六点五十分。易绱深吸一口气,将素描本藏回抽屉深处,却把巧克力包装纸夹进了物理课本。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表情,确保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下楼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夜空中繁星点点,明天应该是个晴天。不知为何,她想起了江皖鸢姐姐笔记上的那句话——"宇宙是一首圆舞曲,我们都是其中跳跃的音符"。

易绱轻轻摸了摸口袋里的粉色粉笔,那是今天在墓园江皖鸢塞给她的。"送你一颗星星。"她当时这么说,眼睛亮得惊人。

客厅里传来父亲和张教授的谈笑声。易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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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不渡我
连载中晴笙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