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的长假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上班的第一天,公司发出群公告,说是要组织一场公司内部的方案征选活动。主题是一个海边的度假酒店。
宋惟清看着公告,又看了自己手上的活,觉得可以参加一下。项目基地很有意思,在海边的一个悬崖边,垂直落差将近30米;场地面积有将近3万方,可建筑面积却只需要做四千多方,宋惟清一度觉得自己算错了数字。
所以她觉得如何处理建筑和场地的关系,应该是这个竞赛最重要的问题。
依照着这个思路,她很快就完成了第一稿草图。
交方案的日子很快来临,可比起交方案,宋惟清更怕的是第二天的方案评审会。
因为在方案评审会上,她得亲自,上台讲解她的方案。宋惟清很紧张,她又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因为交了方案,宋惟清没有加班,两个人吃了饭,在公司附近闲逛,走走停停。
周纵凌看出今晚的宋惟清很不在状态,有些坐立不安,连带着听他说话,也有些神游太空。
“你怎么了?”
宋惟清一脸哀怨:“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告诉过你我有演讲恐惧症啊?”
这怎么可能忘得了呢?“记得。你要上台演讲?”
“嗯。”宋惟清哀叹一声,“要不我录个视频吧,我现在觉得面对摄像机,比面对观众轻松多了。”
周纵凌看着宋惟清垂头丧气的模样,拉她站起来,“走,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周纵凌带着宋惟清去了他的剪辑室。
“Welcome to my world.”
“哇。”宋惟清一脸惊奇,周纵凌的电脑有着3个屏幕,屏幕前还有着一排不知道干什么的仪器。
“你是要让我看你剪辑?”
“是看我的告白。”
宋惟清这才想起,周纵凌给她的告白电影,他们还没有看。
画面里出现咖啡厅,宋惟清肌肉僵硬,面无表情说着自我介绍的台词。然后拍起马屁的时候,表情突然生动起来。
然后画面一转,转到她平时画图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邋遢得让她不忍直视。画面暗下来,她听到周纵凌的旁白:一开始,她说她是一只画图狗的时候,我还不信。后来我发现,在我所记录的72个日夜,你一共工作了946个小时,平均每天工作13.1个小时。狗比你们活的幸福多了。以后别再侮辱狗了
画面里又出现宋惟清和几个项目负责人对峙的画面,他们轮番上来一阵说教,最后一幕是宋惟清站在办公区中央,四面无人,孤立无援——她不知道自己原来还露出过这么苦大仇深的表情。周纵凌的声音又想起,那天你真的很生气,明明错不在你,可所有人都把错归咎在你头上。我才知道,能者多劳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是,能者多劳苦。
镜头又一转,她受伤的腿耷拉着,她对着老板喊着“没事,不影响,它很健康”,走过的同事好奇的望着她,却无人问津,她嬉笑着说这叫“轻伤不下火线”。
她通宵的那天被八倍速播放着人群来来回回,办公区的灯逐渐熄灭,她却巍然不动。第二天所有人都洋溢着项目顺利推进的喜悦,而宋惟清的脸上,却写满了疲惫。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宋惟清补录的采访画面。
——能不能和观众说说,你入行这几年的故事?
——我刚工作那会儿,特别懵。和我同时进公司的全是研究生、海归研究生,就我一个本科的。所以我特别自卑,觉得自己不行。但矛盾的是,我也特别有干劲,他们加班到8,9点,我就加班到11,12点,我总觉得只要我加倍的努力就能赶上他们。那时候我妈妈还安慰我说,虽然你只是个本科生,可得到了和研究生一样的工作机会,你应该高兴。
——那你不高兴吗?
——虽然一样都叫设计师,我们做的工作却截然不同。这几年我做过很多项目,三分之二都是帮别人深化图纸,他们只需要天马行空的想些有的没的,然后交给我,画了半天,他们回过头指责你,怎么和设计的初衷不一样。工作还有三分之一,就是像现在这样的住宅项目。从一堆户型库里找出他们想要的户型,排一张总图,然后照着一些套路,做做造型,像流水线上的工具人。
——深化图纸在你看来不算是一种设计吗?
——比起算不算设计内容,更重要的是一种话语权。我没有权利对这些设计说不,我觉得这样不行。因为它完全不是我的意志,我只是在实施别人的想法。他们会指责你,你这样设计违背了他的初衷,他的概念。你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想法,顺着他的想法去完成,所以,我从不认为这些是我的设计。我明明名义上是个建筑设计师,但实际上就是个画图工。
——那最后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一段漫长的空白)实话实说,我最近经常怀疑自己,是没有创作的天分还是说真的只差一个机会。我不知道,在这日复一日的辛劳里,我这五年所学到的东西,是真的能厚积薄发,还是会把自己变成一个画CAD的机器人,最终会消耗完我对建筑的热爱,最后只把建筑师当成一个单纯的工作,每日敷衍碌碌一生。(一段短暂的空白)我真的不知道。
宋惟清听到这里,按下了暂停键,她眼角含泪,质问道:“你太坏了。你怎么能,把我拍的这么丑啊。”
周纵凌抱住宋惟清,轻轻拍拍她的背,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而且越哭越厉害,好像要把这几年的委屈全哭出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宋惟清终于平复了心情,她轻轻啜泣着,带着鼻音:“其实这点委屈,真的不算什么,设计院里,表面看着和和气气,背地里,破事可多了。”她端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周纵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常穿裙子了么?因为有些人审视你的眼光太恶心,凌人毛骨悚然,好像行走的X光机。还有,彭鹏从去年年初开始就说要升我做中级建筑师,可现在都快今年年底了,他还是没兑现,却升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沈思科。你要说我能力不足,我也确实是有缺陷,可他一个连总图都不会画的人,光靠张嘴说,就能升职,我真的不明白,到底做一个建筑设计师是需要设计能力还是吹牛的能力。还有啊,我们的运营老总,那个温舒,也不知道哪根筋有问题,从来没给我好脸色,有一次突然在电梯里和我搭话,笑嘻嘻地问我‘宋总,你的粉底是什么牌的呀?看起来好好用’,我刚想给她安利,结果她又跟上一句,‘不过再好用的粉底我也不用,我早上都是随便涂点水乳就出门了’我当时就无语了……”
宋惟清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周纵凌安安静静地听着。
说累了,周纵凌递给她一瓶水。宋惟清想继续看下去,周纵凌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很晚了,你明天还要汇报,还是休息吧?”
宋惟清乖巧地点了点头。
周纵凌把她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两人面对着面,他一字一句地说:“团团,你蛰伏已久,说不定明天就是那个破茧而出的机会,你所怀疑的,所顾忌的,所委屈的都需要你自己去证明,去打破。我知道,演讲恐惧症没那么容易克服,但是我们不是已经成功地不再恐惧摄像头了吗?所以你要相信你自己。好吗?”
宋惟清轻轻应了一声。
“明天我会在台下看你,你如果实在太紧张,就看我,想象你是在和我说话。”
宋惟清用力地点了点头。
周纵凌看着她这副乖巧的模样,揉了揉她的脑袋,宋惟清佯装生气,又挠起了周纵凌的痒痒。两个人嬉笑着闹做一团。
第二天下午一点三十分,汇报准时开始。宋惟清排在第五个,不前不后的顺序。周纵凌就坐在她旁边。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宋总是不是和这个导演好上了啊?”
“导演把妹有一套啊。”
“这明显是宋总高攀好吧。看人家开的车。”
宋惟清第一次发现,原来八卦这么惹人烦。
周纵凌却泰然自若,宋惟清问他没听见后面的人在编排他俩么?
周纵凌凑过脑袋:“我大学的时候,听过更离谱的。说我痴恋隔壁学校一个女生,求爱不遂,要皈依佛门。”
“那你到底有没有痴恋啊?”
周纵凌没想到宋惟清的重点在这里,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没有。”
终于轮到宋惟清上场了。
她握了握拳,给自己加油打气。既然即兴演讲不行,那就勤能补拙,宋惟清连夜写了方案的演讲稿,此刻,正在脑子里循环播放。
可她站在演讲台前的那一秒,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她的目光投向周纵凌,他在看着她,她想起昨晚他说的话:“你蛰伏已久,说不定明天就是那个破茧而出的机会,你所怀疑的,所顾忌的,所委屈的都需要你自己去证明,去打破。”
她终于按下第一页PPT,张口道:“各,各位领导,大家下午好,我是宋惟清,这是今天要展示的方案。”
画面来到场地分析,“在我拿到任务书的那一刻,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为什么这片场地这么大,而所需要的建筑面积却这么小。场地和建筑之间,究竟应该用什么方式去联结他们?”
“……所以我采用点状分布,线性连接来串联起整个建筑,就如同观赏一场连续的剧目;而这个悬崖的位置,正是整个剧目的**。用一个观光电梯直达崖底,在悬崖上嵌入玻璃体以做观赏平台……”
“这是一些效果图的展示。我希望每一个组群的客房都拥有独一无二的视野,高低远近,错落不同;这张是表现了公区部位,我希望这里是一个比较闭塞的感觉,这样,当你步入景观电梯,豁然开朗,如入桃花之源……”
“以上就是我对整个项目的一个理解和方案的设计。谢谢大家。”
宋惟清长舒一口气,虽然还有很多演讲词忘记了,没能表达出来,但最重要的部分已经表现出来了。她背着手,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
周纵凌带头鼓起了掌,和宋惟清相视一笑。
余老板有些吃惊,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宋惟清完整而顺畅的汇报,顺着宋惟清的目光,他转头看向周纵凌。两个人正在相视而笑,那种默契而专注的神情,让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和茹故也曾用这样的神情注视过彼此。他知道,这种眼神名叫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