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月朗星稀。
大雨后的雷水河有一种诡异的平静感,鄢辞躲在潭边一棵大树上,感觉连瀑布的水声似乎都变小了。
张盼潜藏在对岸一块巨石的阴影里,身上的荧光与水波的碎影几乎融为一体。鄢辞视线上移,发现瀑布中间好像有个长条状的黑影,便低声问身边的傅苏:“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就在瀑布下面,好像是嵌在山岩里的……会不会是山体的裂缝,水帘洞什么的?”
傅苏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淡金的光泽,似乎光线越黑,那金色就越是璀璨:“不是裂缝,是有东西被固定在岩石中……是一把巨剑。”
“巨剑?”鄢辞诧异,“这么高的山崖,又有瀑布阻挡,为什么要在那里放一把巨剑?”
“斩龙剑。”傅苏微微皱着眉峰,“蛟潜修五百年成龙,化龙时将从江河之中游向大海,并遭受九九八十一道雷劫。届时雷电交加,巨浪滔天,沿途将爆发洪水和暴雨。所以江河沿岸的居民修建大桥时,会在桥下悬挂一柄斩龙剑,令蛟龙不敢过境,保本地平安。”
鄢辞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缟岚山下的河上有一座古桥,桥洞里确实挂着一柄生锈的铁剑,但是……“不对啊,斩龙剑不是应该挂在村落上游的桥下面吗?这样才能防止蛟龙进入人类聚居的河段吧?”
“这不是普通的斩龙剑。”傅苏道,“它被嵌在水潭上方的山岩里,目的是压着潭里的潜蛟,让它无法离开这里。”
鄢辞吃了一惊:“为什么?这里饱受水患,为什么还要用斩龙剑把一头潜蛟困在水潭里?难道这么多年就没人发现不对劲吗?”
“有瀑布遮挡,一般人根本看不见那把剑,况且这里是‘龙神’栖息的‘圣地’,本地人担心冒犯,根本不敢靠近。”傅苏眉峰皱得更紧了,“是谁干的?这把剑放在这里多久了?是一直都在,还是四十年前出现的?”
“你是怀疑是那个大祭司?”鄢辞若有所思,四十年前,正是大祭司请来“龙神”的时候。
“这把剑至少三米长,重百斤以上,普通人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嵌入那么高的地方。”傅苏道,“有这个能力的一定不是普通人,纵观雷水乡,除了潜蛟自己,也就只有大祭司这个假的巫觋了。”
对面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傅苏黑眸陡地一亮,道:“有人来!”
是张盼发的信号,鄢辞也听出来了,立刻凝神静气。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树林中慢慢走来,双月身着红色嫁衣,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之下,宛如神祇般高贵圣洁。
她走向深潭,毫不犹豫地跨进水里,华丽的衣裙在水中铺开如同明艳的花瓣,却丝毫不见濡湿,更像是被风吹得展开了一般。
“她的眼睛!”鄢辞瞳孔剧震,一把握住傅苏的胳膊,“她真的不是人!?”
潭水漫过腰际,双月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水的阻力,走得轻松优雅。她雪白的面孔在月光下有着不属于人类的完美感,一双妩媚的杏眼大大地睁着,上下眼皮像是被固定了似的一瞬不瞬,眼睛本身却不时眨巴一下。
她是横着眨眼的。
她的眼睑内侧长了一组与眼皮方向垂直的薄膜,可以左右方向灵活收缩,造成一种她在横着眨眼的感觉,像是某种诡异的冷血动物。
傅苏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噤声。两人看着双月一点点沉入水中,直至没顶。
少顷,张盼从岩石下露头,向他们打了个手势,潜入水中跟了上去。
又等了片刻,傅苏与鄢辞跃下大树,先后进入水潭。
潭水幽深暗绿,越往下潜光线便越暗淡。鄢辞跟在傅苏身后,刚开始还比较轻松,等肺里的空气慢慢耗尽,大脑便有些混沌起来。
怎么这么深?他有些模糊地疑惑着,游了这么久早该到达可以换气的岩洞中了……
身体一轻,刚这么想着,人已经掉进了一个空阔的岩洞。
鄢辞绝处逢生般长吸一口气,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空间大得不可思议,脚下是灰黑色的岩石,头顶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远处碧绿的水浪凝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凭空而立,像龙卷风一样翻卷扭动着。
漩涡四周围着几个人影,有男有女。离他最近的是一个长着长胡须的老者,穿一身黄色道袍,戴着玉冠,手持拂尘。那拂尘像是灌注了传说中的“真气”,木柄连接的麈尾根根笔直地挺立着,指向漩涡的中心。
他们在干什么?鄢辞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外形肖似张盼的龙鱼鲛人浮在半空,手中托着一颗光华璀璨的明珠,与道士一样指向漩涡中心。另有一只羽毛华丽如同凤凰的赤色巨鸟,展开双翅悬浮在漩涡上方,鸟喙向漩涡中喷着火焰般的能量光束。
漩涡那头还有几个人影,被挡住了,看不真切。
一个黑色方形物体慢慢在漩涡中显露出来,像魔方,或者是黑曜石雕刻的巨大印章,上面蚀刻着繁复诡异的文字,每一道刻痕中都流动着亮白的电光,偶尔爆出细小的火花。
这些人似乎正在往这个巨大的六面体上蚀刻咒文,每人负责一面,所用术法都不一样,刻上去的文字却像是一脉相承,极为相似。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漩涡一侧,竟然是傅苏!他仍旧穿着黑衣,但是鄢辞从未见过的华丽袍服,上面用黑色丝线绣着无数精美的花纹,与那六面体一样流动着电光。
他的长发像是被自身散发出的能量拂动,如云纹一样翻卷着,冷而隽挺的脸上表情极为凝重,双手结成鄢辞完全看不懂的法印,一点亮白的光在指尖凝结,时明时暗。
“傅苏!?”鄢辞大喊一声,对方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仍旧专心致志望着那漆黑的六面体。鄢辞往前跑了几步,又陡然站住——不,不对,那不是傅苏!
那是一个与傅苏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但眉宇间有一种极冷漠的,不通凡俗的高傲。他的脖颈颀长挺拔,苍白的皮肤泛着细腻的冷光,没有一丝瑕疵。
没有那道黑色环形纹身!
他到底是谁?鄢辞惊疑不定地注视着那人,往前一步,又一步……忽然发现另一个诡异的事实——他和傅苏是反的!
人的脸不是完全对称的,傅苏也是,他的右眉比左眉略高一点点,眉尾略长,不仔细看注意不到,但鄢辞记得很清楚。可眼前这个男人却和他完全相反,左眉比右眉高而长。
而且傅苏是右利手,不管做什么都习惯性的右手在上。漩涡旁边的男人却是明显的左利手,结法印时候左手的手指在上。
他们似是镜像对称的关系,除了脖子上那道环形纹身,所有一切都像是镜子内外的两个映像一般,一模一样!
如果这不是傅苏,那他去哪了?鄢辞忽然意识到,和自己一起下水的人好像不见了,环顾四周,除了漩涡周围那几个人,傅苏、张盼,包括双月都消失无踪!
怎么回事?我到底在哪儿?鄢辞心脏狂跳,往那漩涡又走了几步,忽然间耳畔“嘭”地一声,像是肥皂泡破裂,他鼻尖一凉,整个人穿过了一道无形的薄膜!
天旋地转,他脑子一晕,随即惊讶地发现自己穿越到了漩涡的另一面,刚才看见的所有的东西都被镜像反转,包括那个酷似傅苏的男人在内——现在除了脖子上的纹身,那人真的和傅苏一模一样了!
他进入了漩涡所在的镜像!
头顶传来剧烈的水声,鄢辞仰头一看,原本倒悬在头顶的细波粼粼的水面忽然泛起了浪花,紧接着,像固体岩石一样,被撕裂了一个灰黑色的巨大裂口,一团黑色的混沌胶体慢慢从裂口中挤了出来,延伸出藤条一般血红的长触手,往那几人簇拥的漩涡中伸来!
有人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在漩涡的对面,鄢辞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只看到他白色长衣的下摆,上面用白丝线绣着繁复的卷纹,竟然是自己熟悉的样式。
他的话很简短,声音也很轻,鄢辞完全没听懂。但围绕着漩涡的几人显然都听清了,纷纷停止蚀刻那巨大的黑色六面体,各自施法抵挡那些袭来的血色藤条。
鲛人左手持鲛珠,右手甩开一道光华流转的白色鲛绡;道士拂尘的麈尾化作极长的白丝,灵蛇一般旋转腾挪;赤色凤鸟双翅扇动,甩出无数炽红的羽箭……
血藤被撕扯、射穿,迸出血一般赤红粘稠的液体,细雨似的在空中洒落。一开始众人占了上风,但那黑色的混沌胶体完全不知疲倦,将水幕撕扯出几个更大的裂口,延伸出的血藤也随之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绝对数量的压制,即使每一次攻击都微不足道,加在一起却是令人恐惧的肆虐。几人渐渐左右支拙,无暇顾及各人防守圈外围的区域,几条血藤趁机探入漩涡当中,试图刺入那尚未蚀刻完毕的黑色六面体!
“破!”酷似傅苏的男人厉喝一声,指尖光芒陡盛,无形的气流掠过漩涡,将它原本稳固的旋转带得几乎歪了十度。那些血藤被气流击碎,嘶叫着四下飞溅,仿佛下了一场淋漓的血暴雨!
天顶上的混沌胶体发出高频的嘶吼,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鄢辞大脑胀痛,眼前发黑,差点一跤跌倒。
更多的血藤集合起来,不再攻击漩涡中的六面体,转而全部向酷似傅苏的男人袭去!离他最近的鲛人无法离开自己控制的法阵,惊声喊道:“苏!”
另一侧,道士单手控制拂尘,腾出一只手迅速在空中画出一道赤红色的符箓,“嗤”一声挥向凝聚在一起的血藤!
凤鸟的唳鸣,鲛人的惊喊,道士急促的咒语……无数声音同时响起,鄢辞在眩晕中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柔和的男声:“苏!退下!”
是谁?他是谁?鄢辞跌跌撞撞走向战团,感觉无数血滴般的藤汁洒在自己脸上,身上……他迫切想知道漩涡对面那个穿着白色长衣的男人是谁,因为那感觉太熟悉,太熟悉,简直像是照镜子一样的熟悉……
他模糊地觉得,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退下!”那人的语气变得严厉。鄢辞抬头,只见那个名为“苏”的男人并没有退开,反而飞身跃起迎向那些血藤,双手结印的光团形成一个巨大的立体的法阵,爆发出令人炫目的能量光波。
天崩地裂的轰鸣,法阵中心吹出一阵罡风,猎猎作响,将血藤吹得团成一团。紧接着,法阵四角火光乍现,炽红的烈焰扑向血藤团成的巨球,地狱烈火一般剧烈焚烧!
血藤和天顶上的黑色胶体此起彼伏地嘶吼着着,如百鬼哭嚎,惊天动地,苏面无表情,苍白的脸被跳动的火焰照亮,黑眸如深井般幽暗,看不见底。
他眼睛里没有碎金色。
他到底是不是傅苏?
鄢辞捂着耳朵,那鬼嚎的声音仍然不断地刺入他的耳膜,冲击着他的大脑,令他头痛欲裂,恶心欲呕。
血藤从赤红化作焦黑,仍然不死不僵地扭动着,嚎叫的声音越发大了。苏再次催动法阵,天顶的水波形成一道卷曲的水流,被吸入法阵,而后化作激流喷向那些垂死挣扎的焦藤,将它们冲得七零八落。
水流越来越急,越来越冰,像暴露在空气中的液氮一样散发着冰冷的白色烟气,那些被水浸透的藤瞬间便被冻结,摔在岩石地上,碎为齑粉!
天顶上的黑色胶体尖叫着退缩,再退缩,渐渐缩进了水波的裂口当中,而后那些裂口也开始慢慢弥合,重又恢复成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法阵光芒渐消,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淡色的唇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只黑眸越黑,黑得看不清瞳仁,看不清倒影在上面的一切光亮。
“苏!”漩涡对面的人忽然惊声叫道,“小心!”
一道细如游丝的血藤从天顶上仅剩的最后一道窄缝中挥了出来,闪电般从身后击向苏。苏刚刚收起法阵,身形有些脱力后的僵硬,只堪堪往右侧躲了一下,却没能彻底躲开这道偷袭。
那细如游丝的血藤如毒蛇的信子,缠上了他的脖颈!
“苏!”所有人惊声大叫,不顾自己的法阵往苏飞去,然而一切都晚了,那血藤细而柔韧,像飞刃一样收紧。苏睁着漆黑的眼睛,脖颈瞬间迸出一圈血线,殷红的血顺着苍白的皮肤流了下来。
“傅苏!”鄢辞大脑一片空白,心头像是被一把尖锐的利刃插入,一瞬间痛到呼吸都几乎停止。
电光石火之间,他失去了一切的思考能力,潜意识却在本能的带动下飞速做出了最为明智的选择。
“控驭之术!”脑海中响过傅苏以往的声音,鄢辞蓦地闭眼,再睁开,心中默念碧浩乾的名字,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体内席卷而出——
漩涡旁边,被血藤紧紧缠绕的苏骤然凭空消失,随即黑影一闪,出现在鄢辞身前!
“嘶!!!”血藤发出尖锐的高频厉鸣,振得人耳膜颤抖。鄢辞一把抱住即将倒下的苏,感觉他的身体冰得可怕,整个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控驭之术再次生效,鄢辞下意识默念玄远的名字,左手挥出,指尖爆出一团亮蓝色的火苗,挡住追击而来的细藤,随即跪倒在地,将苏搂在怀里。
殷红的血顺着他脖颈上的勒痕喷涌而出,鄢辞想要捂住那狰狞的伤口,但无能为力——那伤口太长,太深,一只手根本捂不住!
“傅苏!”他大声喊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喊,也不知道怀里的男人是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只是心痛得厉害,太厉害,仿佛那伤口中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某种令他自己失去生命的宝贵的液体。
“醒来!”巨大的叫声回荡在空阔的四周,鄢辞一怔,头脑忽地一凉,像是有一道雪水兜头淋下,令他整个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鲛人的叫声、道士的咒语、凤鸟的戾鸣……还有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藤的嚎叫,一瞬间全部都消失了。
耳畔一片清明。
随即,真实的水声铺天盖地将他淹没,鄢辞闭上眼,再睁开,看到傅苏的脸近在咫尺,柔软而冰凉的唇覆在他嘴上,冰冷的空气徐徐吹进他的气管。
刚才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消失殆尽。
他醒了,他和傅苏、张盼一起,还在那个瀑布下的深潭里。
家里人病了,像是二阳的样子,总觉得自己能写完,但总是因为各种事被打断。
等病情稳定下来就恢复日更,也就再一两天吧。
实在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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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众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