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狩(中)

暮色沉沉,帐内青铜兽炉吐着檀香,孙策正擦拭刀上的血渍,亲兵忽报张昭求见。

“子布深夜至此,莫非吴郡出了乱子?”

张昭躬身一礼:“赋税新政已拟毕,庐江春耕册籍需紧急用印。请主公过目。”待孙策粗略翻看后,他又缓声道,“另有一事……近日营中流言甚嚣,言郡主坠马乃山神降怒。老臣愚见,当速平息谣言,以免动摇军心。”

“如何平息?”

“郡主违令独行是实,若主公稍加申饬,既可堵众人之口,亦显公正无私。”

"我妹险些命丧野猪之口,先生倒来论她的罪?"

"臣不敢。"张昭躬身,腰间印绶轻晃,"然醉马草现世、野猪发狂、郡主违令独行——三事并起,恐非巧合。若主公不申饬,恐来日阵前,敌军笑我江东儿郎竟需女子擎旗。"

孙策指节叩击刀柄的声响在帐内回荡。“此事日后再议。”

待张昭退下,周瑜戎装未解,挑帘而入,将一束枯草置于案上。

"醉马草乃三日前投入野猪腹中。"他指尖划过地图,"醉马草入药需新鲜采摘,而猎场方圆十里唯有乔家猎场有此毒物。"

孙策眯眼道,"乔玄那老匹夫?"

"依臣看,未必。目前条条证据指向乔家,倒像是刻意为之。臣将继续彻查。还有一事,方才探马来报,吴郡已有童谣传唱'牝马踏营,五谷不登’。”

"子布方才说要拿香儿立规矩...你怎么看。"

"既如此,臣请将郡主暂留臣帐中养伤。明面可称'监护问罪',实则..."他压低声音,"一可防下毒者灭口,二可堵士族之口。"

孙策突然大笑,金刀拍在周瑜肩甲:"好个阳谋!就说是本侯令你严加管教——"他凑近耳语,"那丫头要闹,捆了也无妨。"

周瑜帐内陈设极简,唯案上摊着半卷军报,砚中墨迹未干。

“金疮药,”他搁在她手边,“自己会涂?”

孙尚香一把抓过药瓶:“不劳中郎将教导。”

那天日上三竿,一只军用担架和一纸军令将她转移到了此处。什么监护问罪...不过是软禁罢了,欺她跛足。

周瑜径自去案前研墨。帐中只余狼毫擦过简牍的沙沙声。她仰头躺在矮塌上,看见帐顶绣的吴越图腾 ——火红的朱雀展翅欲飞。她盯着那纹样,不知怎么却想起自己那匹跑丢的红鬃马。

日光漫过帐幔的缝隙。她支肘半卧,素绢中衣滑落肩头,目光掠过案几,落在执笔的那只手上。他低眉执笔,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袖口微卷,露出一截手腕。笔锋在简牍上游走,行云流水,却隐约透着一丝凌厉。

"看什么?"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帐内的空气骤然凝滞。

"看你。"话语沉静无波,却莫名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周瑜的笔锋未停,墨色在简牍上洇开一道深痕,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重了力道。他仍旧垂着眼,嗓音低沉:“郡主伤未痊,却有余裕赏我写字?”

她的目光没有分毫收敛,语调里带上几分笑意。“中郎将风姿卓然。”

她瞥见他握笔的手一滞。他步步为营,她步步试锋。风拂帐幔,金线绣的朱雀图腾在帘风中轻轻展翅,似要飞。半晌,他听见榻上布料的摩擦声。她侧过身去,束发的簪被勾落,砸在毛毡上,一声闷响,青丝泄落。

“好个'监护'。你知道...有人要害我。”

“郡主既已看破,就该明白,此刻最安全的去处——”

“是待在江东最锋利的剑旁边?”她讥诮地接话,手中把玩着她那柄镶金匕首。

“猎场的事我会查。在这之前……你且安心当个‘重伤患’。”

她咬牙切齿。

“就因为我腿瘸了,便要被你软禁在这方寸军帐之内?”一时气血上涌,她支起上半身,腿上伤口“嘶”的裂开,白色绷带被洇成殷红色。

他掷笔,缓缓起身,捡起那只她掉落的木簪,放回她枕边。“别动。”周瑜半跪在榻前,指尖蘸了药膏,亲自为她更换绷带。

孙尚香咬牙忍痛,额头沁出细汗,冷笑道:“中郎将何时这般体贴了。”

“......回答我的问题。”她攥着被褥的手骨节发白,“我不是三岁小儿。周公瑾。”

“女公子难道不知,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末将怕的是,有人明知伤重,却仍喜行险招。”

《九变》中的句子。她知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又如何不知......君命有所不受。

某日黄昏,周瑜因公事在外。

帐外秋风嘶嚎。孙尚香仰卧在矮榻上,右腿夹板已拆,只剩一层素麻绷带裹着伤处。药炉咕嘟沸腾,苦味混着血腥气在帐内弥漫。

“郡主,该喝药了。”

帐帘掀起,一名低眉顺眼的医徒躬身而入,托盘上搁着药碗与绷带卷。这人虎口无茧,掌心却有勒痕,怎会是捣药的手。

她佯装闭目,右手却悄悄摸向枕下匕首。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沿,眉头一皱。太烫了。医者递药,向来会先试温。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面上却不显,只懒懒道:“这药苦得很,先放着吧。”

医徒的呼吸一滞,电光火石间,孙尚香猛地扬腕,将整碗药汁泼向对方面门。刺客反应极快,暴退半步,仍被滚烫的药液溅入右眼。眼球瞬间充血泛红,他却闷哼不响,反手从绷带卷中抽出一柄细刃,寒光如电,直刺她心口!

孙尚香猛侧头,趁机将手中短刃捅向刺客腹部,却因腿伤迟缓,只划破衣袍。对方身形一滞,她趁机一脚踹翻药炉——炭火泼溅,点燃帐幔,浓烟骤起。

“来人——”

呼声未出,刺客已捂住她的口鼻。窒息中,她瞥见帐帘缝隙透入一道黑影——是周瑜的亲卫?还是同谋?

“嗤”的一声裂帛响,屏风被长剑劈开。周瑜踏着碎木闯入,剑锋直取刺客后心。刺客竟不躲闪,硬生生挨了这一剑,肩胛骨被剑锋贯穿的闷响中,他狞笑着将匕首掷向孙尚香咽喉。

“铛!”

周瑜旋身以臂甲格挡,金铁交鸣声刺耳,匕首擦过孙尚香耳畔,深深钉入床柱——刃上蓝芒闪烁,淬了山越特有的蛇毒。刺客趁机撞帐而逃,却被亲卫长矛贯胸。周瑜扯开他衣襟,只见胸膛上一道烙印——乔家猎场的鹿徽。

乔家?不,太明显了……乔家猎场守卫森严,逃奴如何混入秋狩大营。而山越人又怎会在掌心有常年手握船缆的勒痕...

“靴子。”孙尚香突然道。她指向刺客右靴底一道未干的紫褐色黏土,“三日前我去过陆家的马场……他们用芍药根混河泥铺跑马道。”周瑜眸光一沉。……他翻过刺客手掌,见袖口处残留几丝麻纤维,捻在指尖一搓——“双股左捻,浸桐油。是陆家的船缆。”

“不止他一个……”孙尚香突然嘶声道。帐外传来打斗声,亲卫押着另一名刺客进来。刺客突然咬破齿间毒囊,黑血瞬间溢出嘴角。那人袖中滑落半张焦黄纸片,残存:

“……红穗当刈,春耕方安。”嫁祸乔家激怒孙策,挑动士族内乱,为趁虚南下提供契机——这才是'春耕'的真意吗?

周瑜拾起纸片,将信纸对着火焰光照。"看这里。"他示意孙尚香靠近,"许都官纸用细竹帘,纹如发丝。江东的麻纸帘纹粗糙,每寸不过五道。" ——是兖州特产的桑皮纸。

帐外,亲卫匆匆赶来扑灭余火。周瑜凝视着信笺。“好一招‘春耕’。可惜田里的蛇,该清一清了。明日我会禀报主公,”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军务,“刺客乃山越流寇,趁夜行刺,已被就地格杀。”

她闻言抬眸,火光映进眼底,像刀锋上跃动的冷芒。“证据都摆在眼前,中郎将还要装糊涂?"

"现在揪出陆家,只会打草惊蛇。许都的暗桩,可不止这一处。想要连根拔起,就得等他们全部冒头。"

孙尚香倚在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耳畔被匕首划出的血痕。

她想起几天前曾在四更天惊醒。有动静传来,并非杀声,而是某种更隐秘的声响。她支起身来欲细听,帐外却只余秋虫鸣噪。

“郡主醒了?”周瑜的声音从帐门阴影处传来。他衣冠齐整,左手握着半卷竹简,依稀可见朱笔勾画了几处。

“中郎将起的真早。”

“在核对粮簿。”他合上卷册。“昨夜仓鼠咬坏了西仓麻袋,需及时更换。”

他的话语轻描淡写,却莫名令她发怵。孙尚香记得,自那夜后,营中再无人再议论山神之怒。

周瑜早就知道。

知道刺客会来,知道船缆的细微不同,甚至知道贡纸的每一处暗记。他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早在猎物挣扎前就已算尽所有退路。甚至连今夜,他也并非因公事外出,而是以她为饵,伺于暗处,诱狼出洞。这种滴水不漏的掌控,本该让她安心。

可为什么……她会觉得如此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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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破江东月
连载中花生米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