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像檐角滴漏。
先是案头的青梅酒坛见了底,演武场换了三茬新草,后来连窗纱上粘的柳絮也再寻不见。侍女们撤了竹簟换锦褥,她才惊觉,竟已许久未听见夏蝉了。
秋风苍劲,吹的猎场两侧五色牙旗猎猎作响。今岁秋狩,她不再是闺阁里的孙郡主,而是能入名册的猎手。
她驾一匹红鬃烈马,抬眼遥望她的长兄 ——着赤金犀甲,佩古锭刀,亲自擂鼓开猎。
"吾妹今日定要拔得头筹!"孙策抛来酒囊,她接住,仰头灌下一口,喉间顿时烧起野火。“自然!”孙尚香勒马立在最前列,马蹄不安分地刨着沙土。她今日特意换了新鞣的鹿皮护臂,犀皮甲紧束腰身,箭囊里二十支白羽箭排得整整齐齐。
不过,她可是听见了身边吕蒙的嘟囔声,“——女的玩什么骑射。”
孙尚香斜睨他一眼,爽朗笑道,"吕子明,你今日是来狩猎,还是来耍嘴皮子的?"
她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搭起弓来,只见一支白羽箭擦着吕蒙头顶飞过,精准地将他束发的头冠击落。众人哄笑声中,吕蒙被罚扫马厩十日。
"扫马厩算什么罚?有本事真刀真枪..."他揉着发麻的头皮,却感到这孙郡主莫名令他眼熟,一时倒也想不出个眉目。
孙策甩鞭指向西麓:"公瑾带阿香走那边!周郎箭术精妙,正好指点我这野马般的妹妹!"
"驾!"
号角吹响时,她单手执鞭,红鬃马嘶鸣着冲进林间,惊起一片寒鸦。八十步外,一抹雪色正掠过枯丛 ——是那头白鹿,乔公三日前放生的"祥瑞"。
今日偏要猎了这吉兆 ——她的箭尖追着鹿影移动,却在即将离弦的刹那,一支黑羽箭突然横空射来,钉在她马前三尺,红鬃马惊起,箭袋哗啦散落一地。
孙尚香猛拽缰绳回头,却见周瑜勒马立在高坡上,弓弦犹颤。晨光给他肩甲镀了层金边,却照不暖那双冷潭似的眼睛。自上回一别三月,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全副戎装。气氛剑拔弩张。
"周中郎将好箭法。专射自己人?"
周瑜收弓入鞍,"郡主,不可。"
她恼意更甚,只冷冷道,“中郎将是怕杀生,还是怕...”,她顿了片刻,“乔家的新婿不好做人。”
说罢,她头也不回,策马向白鹿过处疾驰,马蹄踏过满地枯叶,扬起一片轻尘。
她一路追入山涧,箭在弦上,她却犹疑了。鹿蹄轻踏涧间流水。雾气渐浓,笼在那双清澈无辜的鹿眼之上。
仅仅一刹的怜悯与顿足,却险些置她于死地————林中突然传来灌木摧折的巨响。
一头公野猪。足有三百斤重的猛兽,獠牙森白如刃,鬃毛间缠着半截红绸——猎场标记,却不知是谁家的。它鼻息粗重,猩红眼珠死死盯着她,前蹄刨地,泥浆飞溅,向她猛冲而来。
她旋即翻身下马,马匹嘶鸣奔逃 ——她从怀中抽出刀来,却最终迟了一步。
野猪暴起冲来的刹那,她因恐惧而闭目,却惊觉,竟有人替她接下了这一击。她最不愿接受的那人——周公瑾。
她听见金属扭曲的声响,那是他的肩铠。血的腥甜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她不甘示弱,利刃刺入野猪下颚。下一刻,周瑜右手长剑已出鞘,寒芒如电,直刺野猪咽喉。热血喷溅,耳边是野猪倾倒的巨响。
"没事?"他嗓音低哑。
孙尚香没答话,抹了把脸上的兽血,目光落在他左臂 ——护臂裂了道缝,暗红正缓缓渗出。
“我欠你一命。”她语调有几分黯然,“你...在流血。”
方才挡下獠牙时留下的伤吗。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周瑜一时猛地抽臂后退,却因动作太急,铁手套勾住她腰间蹀躞带。皮革绷断的脆响里,她的脸庞抵上他胸前的玄甲。
她几分吃痛,抬头时却对上他垂落的视线——那双向来波澜不惊如一眼古井的眼,此刻暗潮翻涌。
太近了。
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能触到他温热的血的温度,能看清他颈侧紧绷的线条,喉结随着压抑的呼吸微微滚动。
她忽然间萌生禁忌的想法 ——她想咬上去,想听这张薄唇泄出一丝失态的喘息。指尖却先一步沾了他臂上血,慢条斯理抹在他唇角。
“此般,甚是好看。”她望着他嘴角鲜艳的颜色,喃喃道。
周瑜瞳孔骤缩,突然攥住她手腕。铁手套的寒意沁入肌骨,力道大得她腕骨生疼。
远处传来马蹄声。他猛地松手后退,左臂伤口因剧烈动作又涌出一股血,顺着铁甲纹路滴下。
"末将僭越。"他转身离去,背影僵硬如拉满的弓。孙尚香低头看腕上红痕。涧水倒映中,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眼底却一片冰凉。
孙尚香回到猎场大营时,暮色已染红半边天。营帐间篝火初燃,松脂烟味混着烤肉的香气在秋风中飘散。她刚下马,侍从便匆匆迎上:"郡主,主公请您即刻去主帐。"
主帐正中悬着孙策的金刀,刀穗在风中轻晃。掀开帐帘,她看见周瑜已卸了甲,左臂衣袖挽起,露出包扎好的伤口——白麻布上渗出一点暗红。
"阿香来了。"孙策坐在主位,酒樽往案上一磕,"听说你们今日猎了头三百斤的野猪?"
帐内烛火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帐布上,纠缠如搏斗的兽。
"是周将军的功劳。"她倚在帐柱边,指尖绕着断裂的蹀躞带,"我不过是...恰好在场。"
"巧了。"孙策突然从案下抽出一截红绸,"这野猪獠牙上缠的,是乔家猎场的标记。"他将绸缎往火盆一扔,火焰顿时窜高,"乔公派人来问,为何他精心饲养的种猪会突然发狂。"
她脸上闪过惊异,看向周瑜,却见他垂眸凝视酒面,仿佛那里藏着百万雄兵。
"查过了。"孙策刀尖挑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野猪胃里有醉马草。"他冷笑一声,"看来有人迫不及待了。"
"臣去安排彻查。秋狩..."
“正常进行。”
“是。”
夜风卷着枯叶拍打帐帘。孙尚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素衣下的肩膀,比玄甲重铠时更显嶙峋。
第二日围猎,侍从一早就向孙尚香传讯。“今日众人围猎黑熊,郡主须在队中...”
她却充耳不闻,痛饮一壶烈酒,独自纵马深入西岭。连月连日的郁结在胸中翻涌,她扬鞭催马,红鬃烈马如离弦之箭冲上山坡。
迎风疾驰,秋凉侵入骨髓,枯枝抽打在脸上生疼,她却觉得痛快。
枯叶衰草连同天边几片暗淡的薄云在她的视野里扭曲成混沌的,快速后撤的晦暗的影。
"驾!"
马匹跃过溪涧时,前蹄突然陷入泥沼。孙尚香整个人向前栽去,右腿被马鞍勾住,硬生生拖行数丈。剧痛袭来的瞬间,她听见骨骼错位的脆响。眼前只剩重重黑影 ——她昏迷过去。
昏睡中,她坠入沉沉梦境。
梦中,她感到彻骨的冰冷。她梦到她赤足站在鲤鱼塘中,浑身湿透,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她打开看时,却是密密麻麻的女诫,字被池水晕开,化成一条一条的墨渍。墨渍流入塘水,将池水染成乌黑。黑的池水,转而又变成乌木案上砚台里的墨。狼毫蘸了墨水,一笔一划,写着...她拼命想看清那锦帛上一行行的字,穷尽双目却只看清一个“聘”字。鲜红的印章看不真切。漫天的火烧云...她踩着江底的砂石。温暖的,潮红的像混着血的江水一点点漫上来...
窒息前的那一刻,她伸出双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她抓住了...她猛然惊醒。寒风扑面而来,她正在某人的背上,而她的手...正拼命的擒住那人的衣领。右脚传来阵痛,金属带扣硌在她小腿,随着步伐一下下戳着皮肉。她惊觉寒风无法伤她分毫,她披着那人的大氅,他背上透出的体温熨着她前胸。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沉水香的味道笼罩着她。
“醒了?”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她试图做无谓的反抗。
"断骨若移位,会成跛足。"他声音平静,手臂却绷得极紧,"女公子想当瘸子?"
山道崎岖,他却走得极稳。孙尚香能感觉到他刻意放慢的呼吸和颈侧的青筋。有温热的液体渗过布料——是他手上新鲜的伤。
"...你手上全是血。"
"不是我的。"骗人。她分明看见血珠顺着他的腕骨,滴在自己猎装的银扣上。明明是一路劈砍荆棘。
暮色渐浓时,周瑜停在一处山岩旁调整姿势,掂了掂她腿弯。这个动作让她的唇不小心擦过他耳廓,两人同时一僵。
她感受到...他的里衣后襟全被汗浸透了。"累就放我下来。"
"怕颠到伤处。"他微微侧头,"忍一忍。"
晚风拂过,吹开他束发的绸带。一缕黑发垂落,扫在她鼻尖,带着淡淡的沉水香。
“你熏香了?”话一问出口就悔了。
周瑜耳尖微红:"...祭典用的。"
骗鬼。秋狩祭典用的明明是檀香。路过的巡卫举着火把赶来,见状大惊失色。周瑜却转身避开:"去请医官,别声张。"
医帐内,老太医正骨时,孙尚香死死咬着布巾,她抬眼去望周瑜立在屏风外的身影。他的影子被灯烛投在绢布上,像道沉默的山峦。
"将军请回吧。"她疼得声音发颤,"不劳...嘶...不劳”
屏风上的剪影摇了摇头:"等药煎好。"
"谁要喝你的...苦药。"
"加了蜂蜜。"
帐内突然安静。老太医退了出去,留下他们隔屏风对峙。
"为什么找来?"她突然问。
绢布上的身影微动:"恰好在附近巡防。"
"骗人。"她盯着屏风一角露出的靴子 ——沾着新鲜泥浆,"从主帐到西岭,要穿过整片荆棘林。"
沉默良久,屏风外传来衣料摩擦声。周瑜似乎靠在了柱子上:"...郡主骑术向来很好。"
"所以?"
"所以臣想看看,是什么猎物值得郡主如此拼命。"
她嘴角扬起讽刺般的笑。帐中再次陷入静默。药炉突然沸腾,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屏风上的剪影。
“周瑜。”她突然唤他的名字。
“你说,我是不是像个累赘。或许吕蒙说的对,女的玩什么骑射。”
周瑜立在屏风那侧,听见少女沙哑中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他想起昨日吕蒙那句话刚出口,她反手一箭射落他发冠的模样 ——像只被惹恼的小豹子,骄傲又鲜活。可这样的她,如今却缩在屏风后,声音发抖地问自己是不是个累赘。
初见这倔丫头是在演武场的雨幕里。
她十岁出头,硬要拉二石弓,指节绷得发白也不肯松手。他本不该管,孙伯符的妹妹,自有人纵着。可那双眼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铁,烫得人避无可避。
"郡主骁勇,何必自惭。"他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只是..."
只是什么?他想说这世道对女子太苛,想说她不必证明什么,想说她那日在猎场挽弓的身姿,比建业城里任何一个簪花敷粉的贵女都要耀眼。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兵法:"过刚者易折。"
那时教她《孙子》,本是受伯符所托。可当她真捧着《九地篇》来问时,竹简边角都已经磨得起毛。他竟然开始期待她歪着头反驳“项羽渡江未必败”,期待她偷溜进军营时故作老成的“吴郡孙羿”,甚至期待她每次被戳穿后,耳尖泛红却还要强撑的模样。
荒唐。
乔婉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个安静得如同绢人的新婚妻子。可孙策将婚书递来时,是他稳稳应下。
"药好了。"周瑜忽然转身,影子从屏风上褪去,"趁热喝。"
走出医帐时,他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听着里面药碗磕在案几的声响。就像那年雨中,他明知不该多管闲事,却还是握住了那双流血的手。
周瑜摊开手心,仿佛月光下还能看见当年被她指甲掐出的月牙痕。那是她曾留给他最坦率的印记,疼痛,鲜明,无法抹去。
他收拢手掌,山河之重,终究压不住那一丝隐痛。
隔日,老医师刚用桑皮线缝好孙尚香腿上的伤口。药膏的苦味混着血腥气,熏得人昏沉。孙尚香躺在草榻上,指尖捻着一根干草,百无聊赖地编成小人模样,又扯断草茎,权当斩首。帐外,压低的流言飞语却顺着布缝钻进来——
"......女子入猎场......山神降怒......"
"...白鹿是祥瑞......那日郡主一箭射过去"
草茎在指腹勒出浅痕。她望向帐外晃动的身影,那些轮廓在麻布上扭曲如魍魉。